她入宫一千年,大部分时间都随侍在慕策身边,闲暇的时候忙碌,节庆的时候更忙,一年到头少有自己的时间。慕策曾经觉得她识趣懂事,从不会做过界的事,千秋节想出去看灯是她难得的放肆了。
    即便如此,慕策刚刚流露出不耐,她就立马停下。
    宫灯还在风中轻轻摇晃,慕策望着灯,心中已近麻木。现在,即便他想出去看灯,那个人也不在了。
    昨日刚得知牧云归的存在时,很多人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内侍安排牧云归的衣食用度,不免抱怨牧笳自私。所有人都理所应当地觉得,牧云归留在皇室,才能拥有更好的人生。
    慕策不会怨牧笳,但他对牧云归的愧疚,说白了也基于这种想法。他们都觉得牧笳剥夺了牧云归本该有的帝女人生,可是现在慕策意识到他们太自大了,或许,牧云归长在无拘无束的外界,长在全心全意爱着她的母亲身边,才是她最好的人生。
    侍从见慕策许久不动,试探地唤道:“陛下?”
    慕策回神,很快收敛起心绪,刚才的波动仿佛从未发生过一般,大步往宫殿中走去:“去查江子谕。”
    侍从有些拿不准,试探地问:“陛下,查他为何会出现在帝女身边吗?”
    “不用。”慕策知道天绝岛是什么地方,江少辞为什么跟在牧云归身边,他大概能猜到。慕策要查的,是江少辞出来后又做了什么。
    慕策交代完侍从,侍从领命退下。慕策在殿中站了一会,叫人过来,说:“把帝阁所有的夫子都唤来。”
    雪衣卫领命,正要离开,迎面走来一个衣着精美的侍女。雪衣卫见了对方,微微躬身让开。
    侍女看起来已有些年纪,但眉目依然精致美丽。她对着慕策行礼,缓声道:“陛下,太后有请。”
    太后是慕策的亲生母亲,两人的关系十分冷淡,但太后发话,慕策不能不给这个面子。他去往长乐宫,在宫门外时,正好遇到慕思瑶从里面出来。
    慕思瑶看到慕策,抬手下拜,姿势优雅端庄,一丝不苟:“拜见王叔。”
    自从牧云归回来后,慕策一心都扑在女儿身上,此刻见了慕思瑶,表情略有些凝重。他微微点头,难得没有询问慕思瑶,直接进去了。
    这在以往是从未发生过的事情,慕策视慕思瑶为接班人,每次见了必然要盘问功课、修行。今日,他却一句话都没说。
    慕思瑶身边的侍女皱眉,不由凑在慕思瑶耳边道:“郡主,听说陛下昨日接回来一个女子,身份仿佛不一般。您要早做打算了。”
    慕思瑶闻言,脸上表情丝毫未动,静静道:“此事王叔自有章程,先做好自己的事情吧。”
    侍女被慕思瑶这话臊了个大红脸,连忙低头:“是,奴婢逾越,郡主恕罪。”
    慕思瑶向长乐宫望了一眼,平静朝外走去。慕策将人藏得很紧,但慕思瑶知道那个女子是谁。
    早在无极派姑胥城的时候,她们就见过。那时候慕思瑶就觉得眼熟,果然。
    又见面了。
    长乐宫内,太后已经在等着了。慕策给慕太后行礼,慕太后见了,一板一眼唤他起来。两人如同戏台上的人,行着最标准的礼节,言语间却没有丝毫感情。
    慕太后知道慕策不耐烦听,便也没有兜圈子,直接开门见山道:“听说昨日你找回来一个女子,为何不带进宫里看看?”
    “母后想看什么?”慕策微微垂着眼睛,姿态恭敬,但语气里一点不见客气,“您不必查了,她的母亲是耿笳,有凡人血脉。您当年始终不同意耿笳,如今她的女儿回来了,您又要做什么?”
    慕太后手指捏紧,紧紧攥着扶手,养尊处优的长指甲掐得发白:“你还在怨恨我?”
    当年言家移花接木,其实宫里心知肚明。慕太后看在言家为先帝效忠多年,大房又都死了的份上,对宫里那个假言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是没想到,慕策竟然提出要娶那个假货。
    卿族以下不得为妃,士族以下不得为奴,假言瑶是凡族和外人的后代,就算她的生父是言家人,也不能掩盖她血统卑贱。这样的人连位分都不配有,而慕策居然要娶她。慕太后坚决反对,慕策和慕太后关系一度紧绷,最后,假言瑶失踪了,算是皆大欢喜。
    自然,这个皆大欢喜,是慕太后认为的。
    慕策不说话,但态度昭然。慕太后怒道:“你竟然为了一个女人,怨恨于我?她是卑贱的凡族混血,连言家的姓氏都不配冠。这样的女人你竟然要以正妻之礼迎娶,你让其他世家如何看我们,皇族以后又要如何服众?”
    慕策听到这里,忍不住冷笑出声:“她从来没想过冠言家的姓。她失踪后给自己取名牧笳,那个孩子跟着她姓牧。你们在意的东西,她从来不在乎。既然母亲只想要血脉传承,无所谓我的喜好,那我何必娶亲,只要挑一个能传承血脉的人就够了。”
    “你!”慕太后拍案,气得站起来。二十年前牧笳失踪的时候慕策就是这样说的,正好慕思瑶出生,慕策把慕思瑶抱进宫里,按皇女培养。那时候慕太后以为慕策赌气,他正当盛年,怎么可能不娶妻?但是慕策当真再也没动过娶女人的念头。
    慕太后终于意识到,他是说真的。慕太后重重呼吸,过了一会,她坐回座位上,近乎是放弃一般叹息道,“找个时间,把那个孩子带进宫里看看吧。”
    第95章 修魔   论我和我死对头的孙女。
    牧云归并不知道宫里发生了什么对话,她的日子丝毫没有受到影响,当天下午,有人拿着灵盘来给她做测试,之后顺便为她量体裁衣。侍女们给出来的理由十分充足,说:“过几日夫子就来了,帝女去习课拜师,总不能穿着旧衣裳。”
    她们把尊师重教搬出来,牧云归还真没法说不行。由此开了头,之后不断有新衣服、新器皿搬进来。牧云归并没有表达过不喜欢言瑶屋里的摆设,但是宫里多得是人精,她们看出来牧云归态度冷淡,没多久就把言瑶的院落大变样。基本除了地皮,其他没什么一样了。
    屋子慢慢调整成牧云归喜欢的模样,牧云归的生活也不知不觉忙碌起来。她早上和江少辞练剑,中间吃早膳,然后就要练习全新的修炼心法。下午,会有另一波夫子来言府,传授牧云归紫微混元功。
    紫微混元功不仅是轻功,而是一套成体系的炼体功法,包括呼吸、吐纳、行动、睡眠,每一个步骤都有专人帮牧云归纠正,牧云归上手才一两天,立马感受到云水阁功法和紫微混元功的差别。
    听说流风诀和揽月步是云水阁亲传弟子才能学习的高阶功法,可是在牧云归看来,这两门功法太追求美观了。仿佛云水阁先想着飞起来要美,然后才编出了对应的步法。而紫微混元功浑然天成,体系完善,它并不急着练习步伐,而是先调整身体,等一切基础功都做到位了,轻功自然而然就会了。
    至于美观,只是紫微混元功的一个附加效果。只要动作到位,身型轻巧,飘飘如仙,任谁做都不会丑的。
    慕策看不上云水阁,确实有道理。
    仿佛一不留神,牧云归的日程就被安排满了。她要学习全新的心法和紫微混元功,剑法和母亲教给她的五行法诀也不能落下,同时,宫里的女官见缝插针地给她补习历史课和文化课,牧云归还要抽空看言适交给她的破妄瞳修炼笔记。
    这种安排下,莫说外界的闲言碎语,就算是其他世家的人站在牧云归跟前,她也没空搭理。
    除了授课的夫子,宫里无人来打搅她,牧云归不需要处理人际关系,她唯一要关心的就是自己的修行。同样,不可避免的,她也没什么时间见江少辞。要不是每天早上练剑,恐怕两人一整天都碰不着面。
    江少辞怀疑慕策是故意的。
    慕策倒是有心给牧云归换一个剑术夫子,但江少辞实在太出名了,在剑道上更是公认无敌,慕策实在拉不开脸,只能捏着鼻子忍着。清早,天还是蒙蒙亮的,牧云归已经站在练剑的校场。江少辞看到她眼睛微红,问:“昨夜没睡好?”
    牧云归没想到竟然表现在脸上了,她揉了揉眉心,打起精神说:“没事,昨夜睡得有些晚,不影响。”
    人的精力毕竟是有限的,牧云归最近日程太满,一天下来几乎没什么喘息余地。而牧云归又不像江少辞一样一听就懂,夫子教授的内容她私底下总得再复习一遍,才能真正明白要义。白日每个时辰都是安排好的,她不能在课堂上耽误夫子的时间,就只能压缩自己的睡眠时间。渐渐的,她睡得越来越晚,第二天醒来也很难恢复活力。
    牧云归暗暗提醒自己打起精神,拔剑,做好练习的准备。江少辞望着牧云归的脸,忽然收回剑,说:“今天不练了,我们出去吧。”
    “出去?”牧云归惊讶,“可是今日有课。”
    “那又怎么样。”江少辞道,“修行是为了让自己活得开心,又不是为了受罪。不舒服那就不练了。”
    这种话只有江少辞说得出来,其他人哪一个不是为了修行悬梁刺股。江少辞看牧云归犹豫,忽然拉住她的手,说:“趁现在他们没发现,快跑。”
    江少辞忽然动手,牧云归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拉走了。他们动作十分突兀,连站在一边的长福都没跟上。它愕然看着另两人飞快跑到墙角,轻轻一跃就跳上墙头,终于意识到不对:“你们做什么?”
    江少辞置之不理,拉着牧云归一跃而下。牧云归感受到后面的宅子慌忙惊动起来,又是新奇又是好笑,忍不住轻声笑出来:“你在做什么?他们说不定会误会的。”
    “管他们呢。”江少辞避开暗卫,转眼到了最后一道院墙。他站在高大的院门前,问:“最近轻功练得怎么样?”
    牧云归不明所以,谨慎点头:“还好。”
    “那就好。”江少辞说着,一脚踹开大门,说,“验证你学习结果的时候到了。”
    言府外自然安排了重重守卫,此刻正值侍卫交接的时机,他们警惕扫视着外面可疑的人物,万万没想到,变故竟然从内部发生。大门砰地一声被撞开,他们惊诧回头,还没看清是谁,就感觉到一阵冷风从面前穿过。
    他们愣愣眨眼,以为刚才那道白影是自己幻觉。然而紧接着,门里面传来层层叠叠、惊慌失措的喊声:“快拦住,帝女跑出去了!”
    牧云归出生以来像一条被规划好的直线,母亲教她诚实正义,勤学苦练,夫子教她遵纪守法,克制忍让,就算来了北境,女官们在她耳边念叨的也是家国大义,礼法正统。她从未做过坏事,所有师长朋友对她的印象,都是乖巧、勤勉、懂事。
    这是她第一次在庞大的城池里左闪右躲,只为了甩开后面的追兵。大概人在紧张中会激发潜力,牧云归第一次完美施展了紫微混元功,一路走来竟然一个错误都没犯。
    后面的呼唤声渐渐远了,人群的声音杂乱起来,显然他们也失去了目标。牧云归扶着墙壁,飞快喘气,心有余悸地往后看:“他们没跟上来吧?”
    “没有。”江少辞一副没事人的样子,说,“逃课而已,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夫子会生气的吧?”
    “你能逃脱,说明学得好,他们应该感到荣幸。”
    “歪理邪说。”牧云归没好气瞥了他一眼,“你以前在昆仑宗,就经常干这种事?”
    听到这些,江少辞脸色立刻郑重起来,牧云归以为他要说他治学严谨从不翘课,结果他说:“当然不是,我一般不去上课的。”
    牧云归翻了个白眼,没忍住笑了。
    帝御城宏大而整洁,两边建筑恢弘古朴,地上干净的没有丁点脏污。和云梦泽的精巧、少华山的巍峨不同,帝御城中少有高层楼阁,但房屋占地广阔,横平竖直,自有一股威严气象。严格对称的宫阙坐落在皑皑白雪中,仿佛一座圣城。
    百姓大部分穿着白色衣服,牧云归和江少辞混在其中,完全不觉得突兀。此刻正值赶集时分,街上人来人往,十分热闹,他们两人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牧云归不断张望,感叹道:“帝御城竟然有这么多人。平时言家安静的出奇,我还以为这里没多少居民呢。”
    “怎么可能。”江少辞说,“如今昆仑宗毁灭,帝御城是名副其实的仙界第一大城。北境人口稀少,但八成的百姓都住在帝御城,无论占地面积和人口规模,都十分可观。”
    言家在卿族聚居区,自然冷冰冰的没什么人气,但一旦离开那些达官贵人的居所,帝御城依然是热烈繁忙的。牧云归在帝御城住了快半个月,其实这才是她第一次出门,江少辞先前来过北境,然而那时候来去匆匆,今日同样是他第一次正儿八经逛帝御城。
    两人走在街上,看什么都觉得稀奇。正好牧云归还没有用早膳,两人看到新奇的东西就买来尝尝,不过半条街牧云归就吃饱了。
    江少辞看着两边各式各样的零食,叹道:“我还以为北境没有热食呢,原来有啊。”
    这些天他们的饮食是宫里送来的,每一样都精致优雅,但实在不像给人吃的。等出了规矩重重的宫廷,才能感觉到人间美味。
    高手在民间,无论用在哪里都不假。
    牧云归吃饱了,闲逛了一上午,心情也开解的差不多,就对江少辞说:“我们回去吧。”
    江少辞漫不经心道:“反正现在回去也赶不上上午的课了,急什么。”
    “但下午还有,准备一下还来得及。”
    “这就是你不对了。”江少辞一本正经地对牧云归说,“你逃上午的课,却按时去下午的,若传到夫子们耳朵里,岂不是会离间他们的感情?为君者最重要的就是一视同仁,你不能破坏他们的同僚关系,索性都不去了。”
    江少辞总是这样,歪理一套一套,扯起来非常有逻辑。牧云归轻嗤一声,懒得理他。他们俩转过一条街,突然看到对面街口停着一队士兵,似乎正在盘问。江少辞立即转身,牧云归停止不及,险些撞在他身上。
    江少辞伸手扶住她的胳膊,低声说:“不要动。”
    牧云归僵硬不敢动,这样一来,她的脸离江少辞的胸膛极其近,像是站在他怀里一样。江少辞俯身,从旁边摊子上拿起一枚面具,低头扣在牧云归脸上。
    牧云归微微仰着头,亲眼看着江少辞脸颊逼近,气息似有似无打在她脸上。牧云归愣怔,而这时候面颊一凉,她脸上被扣了一副面具。
    江少辞睫毛微动,双臂绕在后面,飞快地给面具打结。面具隔绝了绝大多数触感,连牧云归的感官也变得钝钝的,视线中仿佛只有江少辞英挺的眉眼,高窄的鼻梁,抿着嘴,略带些冷感的脸。
    然而他的眼神冷静又认真,漆黑的眸子专注地看着她,仿佛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给她系面具。
    牧云归眨眨眼,慢慢反应过来,问:“怎么了?”
    “前面有人。”江少辞说完,修长的手指已经系好带子。巡逻的士兵逐渐走近,江少辞不慌不忙,极其自然地从摊子上抽了一个面具,覆在自己脸上。
    巡逻士兵就在身后,而江少辞气定神闲站在摊子边挑选,仿佛没找到中意的,才付了账,拉着牧云归,和那些人擦肩而过。
    牧云归第一次做这种事情,肩膀都僵住了。江少辞走到巡逻士兵背后,立刻换了一条道路,在巷道中左右穿插,神奇般绕开所有人,离开包围圈。
    走远后牧云归才敢回头张望,她发现那些人没有察觉,长长松了一口气。江少辞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问:“接下来你还想去哪儿?”
    惊险迭生,他看起来却毫不紧张,竟然还有心思逛街。牧云归瞥了他一眼,心道心理素质真好,不愧是能干出用真名在仇敌门派入学的人。
    不过牧云归想了想,还真想起来一个地方:“我想去曾经的牧家看看。”
    言家的年志很详细,上面记录了牧野原本的住所。牧云归本来预料那套房子很可能已经转卖出去了,然而去时,房子竟然还在。
    常年不住人的房子,门庭冷落,灰尘满地,牧云归站在墙外看了看,十分惊讶:“这套房子是牧野妻子在世时他们一家居住的地方,少说都是一千多年前的事情了。一千年足够木头腐化成灰,没想到,这个小院维护的比我想象中好得多。”
    江少辞看着空荡荡的墙,说:“难得来一趟,进去看看好了。”
    牧云归叹气:“我们没钥匙,恐怕进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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