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策走后,牧云归终于能长松一口气,眉宇间轻松很多。史官对牧云归十分恭敬,垂首问:“姑娘,您想看言家哪一年的笔录?”
    牧云归看向地面上厚厚一箱年志,说:“我自己找便好。辛苦了,请回去吧。”
    史官抬头,有些进退两难,但是他最终不敢违逆牧云归,行礼后顺从退下。
    终于将无关之人都打发了,牧云归拿出一本翻了翻,叹道:“北境也太保守了,不说无极派,连天绝岛都用灵器记录文字了,他们却还用最古老的书籍。守旧程度和天醒纪元的老古董有的一拼。”
    江少辞本来浑不在意,听到牧云归说“老古董”,他眨了眨眼睛,忽然觉得被冒犯。
    他就是天醒纪元的老古董,牧云归嫌弃的那些人,说不定比他还年轻好几千岁呢。江少辞轻哼一声,飞快翻页:“也不一定吧,守旧未尝没有好处。”
    江少辞说完,自己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有什么好处。牧云归瞥他一眼,不知道他为什么又杠起来。江少辞一天有一半的时间在抬杠,牧云归懒得理他,对他招手道:“别阴阳怪气了,你快来帮我找一个人。”
    江少辞和牧云归在一堆纸张中翻了好半天,终于找到关于耿薇的记录。耿薇原本叫牧薇,她不是纯北境人,如果套用北境的等级观念,她比最底层的凡族还要低一等。牧薇的父亲叫牧野,是一个纯纯正正的外界修士,在北境历险时遇难,生死关头遇到一个采药女,这才侥幸得救。之后,牧野就留在北境,没有再出去。
    能让一个人自愿留在异乡,除了秘宝,就只有爱情了。牧野爱上了救他的采药女,采药女也是凡族,父母双亡,生活困窘,只能靠微薄的采药收入维生。高门视外嫁为奇耻大辱,但是对底层来说,谈血统实在可笑。采药女没什么门第观念,很快就嫁给牧野。
    虽然他们的结合不被街坊邻居接受,可是夫妻两人却过得非常美满。牧野能活着进入北境,可见修炼才能不错,心性、手段也颇有过人之处。家里有了牧野这个顶梁柱,采药女不必再去危险的地段采药,收入宽裕很多。没过几年,他们就有了孩子。
    这个孩子,正是牧薇。牧薇继承了父亲的修炼天赋和母亲的美貌,按照外界的评价标准,牧薇分别继承了父母的长处,又完美回避了短处,简直是赢在起跑线上。但是在北境,她却是一个不被认同的“杂种”。
    原本牧薇家庭和睦,牧野和采药女能为女儿挡开流言蜚语,但是意外却降临了。有一年北境受灾严重,百姓中流行起疫病,采药女不幸染病。牧野为了给妻子筹药钱,只能卖身给他曾经看不上的废物卿族,在言家当护卫。
    然而采药女还是没能熬过天灾,妻子病逝后,牧野把幼女寄托在言家,专心在外打拼,想多为女儿攒些嫁妆。在北境这么多年,他已经认清偏见的威力,他一个人终究无法对抗世俗。他从不觉得他的女儿差人一等,可是拦不住别人嚼舌根。如果牧薇有足够多的嫁妆,或许以后能招到一个好夫婿。
    牧野忙于挣钱,没时间照顾女儿,在一次出行中,他为了救言家大郎君,也就是言瑶的父亲而死。
    言家无论男女,每一个武力都很废,言瑶的父亲言雩回来后心有余悸,要不是牧野,他必死无疑。言家对这位舍身救主的忠仆十分满意,给牧野赐姓耿,牧薇由此改名耿薇。
    言家惦念着牧野的情谊,言大夫人把牧薇留在身边,派人教导她读书习武,不再把她当成一个普通奴婢。言大夫人这样做,一来是报答牧野的救命之恩,二来是牧薇逐渐长大,展露出不逊于其父的修炼能力。无论是修炼速度还是战斗天赋,都比言家高了不知道多少层。
    言家一个比一个弱,随便一个人就可以威胁他们,而言大夫人还是女眷,所以这种会拳脚、擅修炼的女仆就非常重要。牧薇没有辜负言大夫人的期望,她长大后通文识字,机敏忠心,修为进步也很快。虽然不能和那些精心培养的世家小姐比,但是平时在帝御城内保护言家女眷也足够了。
    牧薇在言大夫人身边很受重用,言家大夫人出门、赴宴、交际都带着她。牧薇已不只是一个奴仆,更像是一个副手。连言家的掌上明珠言瑶也和牧薇十分亲密,视牧薇为干娘。
    但是有一年,牧薇忽然消失了一段时间,回来后带着一个女儿。牧薇消失时正赶上言瑶出生,她的女儿也和言瑶差不多大。未婚先孕,生父不明,出生时间还这般暧昧,牧薇的名声一度很不好听。但是言大夫人依然把牧薇带在自己身边,处处倚重她,并不见疏远。而且,还把牧笳送到大小姐言瑶身边,和自己的女儿一起开蒙学步,蹒跚长大。
    在高墙大院里,主人的态度就是仆人的态度,众侍女见牧薇毫不失宠,她女儿还和大小姐一起长大,以后多半也是大小姐身边的侍女兼护卫,内宅里立刻变了风向,众人争先恐后讨好她们母女。
    那个时候,牧笳在言家的姓名还是耿笳。
    牧薇母女风光无二,这种境况一直持续到言家倾圮。言瑶的祖父触怒当时的皇帝慕景,言家被举家流放。嫡系还要更惨一点,男子赐死,女子充入掖庭。
    言家年志上最后的记载,就是言瑶入宫为奴,家中仆从俱散,牧薇带着自己的女儿不知所踪。
    牧云归早就有所猜测,看到这里,她终于确定了:“牧薇带走的,才是真正的言瑶吧。”
    江少辞扔下泛着细微腐味的年志,冷笑一声,讽道:“应该是了。可真是忠仆啊。”
    牧云归先见了言适那一支人,言适的说法明显和宫中的记载有出入。言适说言瑶被言霁带走了,还被他们视为家族复兴的希望,而宫里的册子却说,言瑶被没入掖庭,充为奴籍,并在多年后蒙受皇恩,一步步升到雪衣卫统领。
    言霁的事倒是有记载,言瑶的祖父、父亲俱饮鸩而死,连言瑶的母亲也自尽了。言老爷子主动求死,为次子迎来些许生机,言霁在其他亲故的奔走下,并未赐死,而是以“失踪”定案。宫中得知言霁失踪,也未曾追捕。
    牧云归原本以为,言瑶的母亲自尽是为了掩护小叔子逃离,现在想来,她哪里是为了言霁,分明是想一命换一命,用自己的死来换取宫中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里面唯一牺牲的,只有那个出生在烈火烹油的言家,似乎离富贵荣华很近,却始终只是小姐的牺牲品的牧笳。
    入宫受罚的是牧笳,真正的言瑶被带走了,以牧薇女儿的名义。
    牧云归身边堆满册子,目光充满不解。牧云归能理解言大夫人为了保护女儿不择手段,但是牧薇在做什么?牧薇也是一个母亲,她怎么能心安理得牺牲自己的女儿,来换一个和她并没有血缘关系的主家小姐?
    牧云归想不通,皱眉问:“言家查抄这么大的事,难道宫里都不查的吗?”
    牧云归在无极派都经常核验身份,北境是宗族社会,对身份的盘查只会更严。牧笳第一次进宫可以解释为言家买通,难道之后每年检查,她都能凑巧过关?
    江少辞说:“慕策走时不是留下了一个史官吗,叫进来问问。”
    牧云归原本不愿意接受慕策的示好,但是这些事靠她自己不知道要查到什么时候,她便也默认了。牧云归叫人进来,问:“女眷入宫为侍,可有要求?”
    史官不假思索道:“自然。皇族血统不容玷污,尤其是女子,入宫者都有可能生下皇嗣,故而宫女的血统盘查是严中之严。士族以下不得为奴,卿族以下不得为妃。”
    “通过了就不用再查了吗?”
    “怎么可能。”史官不知道这位年轻的帝女为何会问出这样幼稚的问题,他拿着给小孩子启蒙的耐心,解释道,“宫中每年都要检查血统,卫道司独立于所有部门,不受任何人差遣。其他地方便罢了,在宫里想要弄虚作假,绝无可能。”
    史官说完后,试探地打听:“姑娘,您问这些事做什么?”
    牧云归面无表情摇头,一点波澜都不漏地让史官下去。等人走后,牧云归看向江少辞:“我母亲是言家人。”
    “显然。”江少辞幽幽道,“要不然你的破妄瞳怎么来的。”
    牧云归嘴唇动了动,眉尖拧紧,觉得十分离谱。
    她从小不知道生父是谁,天南地北走了一圈,终于找到生身父亲了。然而刚刚解惑,她竟然还要找母亲的生父是谁?
    第94章 太后   找个时间,把那个孩子带进宫里看……
    江少辞说:“其实也不难猜。牧薇是言大夫人的侍女,能接触到的男子就那几个,而且怀孕后,言大夫人并没有冷落牧薇,反而借着玩伴的名义给你母亲最好的待遇。这样缩减下来,人选没有几个。”
    言家人丁稀少,言瑶的祖父言澄是家主,仅有两个儿子,大儿子言雩,小儿子言霁。言雩是言瑶的父亲,夫人乃卿族文家的嫡长女,言霁在言家出事前,尚未成婚。
    嫡系男丁实在太稀少,言家为了增强家族实力,会把旁系有天赋的孩子接到本家来,一同培养。当时言家除了嫡系,还有一些外来的男子,比如言适就是其中之一。
    牧云归眼眸垂着,默然不语。江少辞忽然正色,煞有介事说:“我饿了。”
    他的话题跨越度太大,牧云归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你刚才没吃饱吗?”
    “不是没吃饱。”江少辞道,“是压根没吃。他们的东西太难吃了,喂长福都不吃。”
    刚刚被放出来透风的长福:“……”
    隐约觉得哪里不对,但是又不敢反驳。
    江少辞对好吃的评价标准非常单一,北境口味清淡,饮食习惯偏向酸、苦、淡,江少辞肯定不喜欢。牧云归其实也没怎么吃,如果只有她一个人,她忍一忍就算了,但是江少辞也没吃好,牧云归就说:“那我们去做饭吧。”
    江少辞愉快地答应了。
    侍从听到牧云归要去厨房,眼睛都瞪大了,慌忙问:“姑娘你想吃什么,奴等这就去吩咐御膳房。”
    “不用。”牧云归说,“借我厨房用一下就好。”
    出门在外,空间里常备食材是基本操作,牧云归只需要找个地方蒸煮烧烤。牧云归清点了一下储物项链里的食物,问:“你想吃什么?”
    “随便。”
    言家的厨房空荡荡的,干净整齐,唯独没有烟火气,更遑论新鲜时蔬。牧云归看了看,说:“做面点吧。酪酥怎么样?”
    “太干了。”
    “蒸糕怎么样?”
    “太淡了。”
    “芝麻流心包呢?”
    “太腻了。”
    牧云归抬起眼睛,静静看着他,这就是他所谓的“随便”?江少辞有些不好意思,说:“芝麻太麻烦了,里面可以包糖。”
    “不要。”牧云归矢口否决,“太甜了,最后做出来又得齁嗓子。”
    两个人出现分歧,一拍而散,各做各的。然而江少辞就是嘴上说说,让他打下手还行,真让他自己行动,他就不会了。
    江少辞看着牧云归熟练揉面,重重一巴掌打在旁边长福的后脑勺上:“看了这么久,你为什么还不会?”
    长福幽幽说:“明明你也不会。”
    江少辞搞不定面粉,搞定长福还是绰绰有余的。眼看江少辞又要挽袖子霸凌傀儡人,牧云归忍无可忍,说:“你不要为难他了。这里有多余的面,你来捏你想要的东西吧。”
    江少辞毕竟是一个学习能力很强的人,他动手之前,先看牧云归如何动作,然后学着她的样子捏面,竟也学了个像模像样。江少辞捏了一两个后,自信心开始膨胀,他始终觉得他在做饭一途上有着不俗的天赋,只是没机会实践而已。江少辞很快不满足于捏中规中矩的糖心包,而是大展宏图,开始捏人。
    牧云归动作又轻又快,很快就见底了,而江少辞那一团面还停留在原地。牧云归随意瞥了一眼,看清江少辞手里的东西,吓了一跳:“你在做什么?”
    他手里躺着一坨花花绿绿的面,上面隐约能看出来是脸,只不过形状扭曲,龇牙咧嘴,红色的植物涂料染得到处都是,看起来可怕极了。江少辞觉得嘴有点歪,在另一边补了一点红色涂料,果不其然,看起来更恐怖了。
    江少辞看着自己掌心的作品,稀奇问:“你竟然没看出来这是谁吗?”
    牧云归听江少辞的话才知道这竟然是个人。她盯了一会,着实很难从形状上猜出来这是谁,只能试探着问:“长福?”
    长福猛地支棱起来,两只眼睛抗议地闪动:“我是甲级傀儡人,请尊重傀儡,不要丑化!”
    长福情绪激动,江少辞同样非常嫌弃:“我捏它干什么。你真的猜不出来吗?”
    牧云归看着江少辞隐含期待的眼神,不可置信地转向那坨面人:“难道是你自己?”
    牧云归和长福都震惊极了,江少辞对自己的认知未免太过可怕。
    江少辞啧了一声,不顾手指上的面粉,轻轻点了下牧云归额头:“是你啊。”
    牧云归一听脸就皱起来,不高兴地蹭脸上的面粉:“我才不长这个样子。”
    江少辞低头看自己的作品,依然坚称:“虽然五官不是完全一样,但是神似。”
    牧云归嫌弃极了,她伸手欲抢:“给我。这个还是扔掉吧,太难看了,我才不承认这是我。”
    江少辞抬起胳膊,拦住了牧云归的动作。江少辞比牧云归高,只要抬起手牧云归就够不到,牧云归看着那张猩红大嘴实在头疼,猛然用上轻功,脚尖轻轻一跃,探向面人。
    江少辞没料到她竟然用轻功,躲闪不及,就这样被她抢走了。牧云归一击得手,立刻打算撤退,可惜她忘了这不是普通障碍,而是一个人。
    江少辞伸手,直接将她拦腰抱住:“你出息了,竟然偷袭?”
    江少辞沉迷创作,手上全是面粉,他两只手环到牧云归腰上,顿时在她衣服上蹭满了面粉。牧云归惊呼一声,忙道:“快松开,你弄脏我衣服了!”
    江少辞才不管,他伸长手臂去抢牧云归手里的东西,牧云归弯腰躲避,又是痒又是笑:“放手,技不如人,还好意思耍赖?”
    长福站在一边,看到这一幕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忽然觉得自己无比多余。
    做饭就做饭,怎么还夹带私货呢?
    ·
    慕策单手负后,长袖压在衣摆上,层层叠叠,华贵庄重。他刚从藏经阁回来,亲自给牧云归准备了功法和灵药,一会还要召人过来挑选授课夫子。慕策走上台阶,进入宫门,一个侍从快步走到慕策身边,轻声低语。
    慕策听完,微微愣怔。他早就知道牧云归没吃好,他回来的路上还在想让御膳房以别的什么名义给牧云归送吃食,结果他理由还没想到,就得知牧云归自己去厨房了。
    这么生活化的事情,在北境压根不可想象。北境即便食物都冰冷优雅,只做成一小口,保证吃的时候端庄优美,根本没有连汤带水的东西。至于下厨做饭更是天方夜谭,即便士族女子都不会接近厨房,遑论从小被十来个人伺候着的卿族贵女。恐怕唯有凡人,才会亲手做饭。
    可是那两个人却在厨房打打闹闹,丝毫没有嫌隙。慕策停在檐下,他抬头看着前方的宫灯,忽然想起某一年千秋节,牧笳跟在他身边侍奉,她看着外面五光十色的冰灯,道:“陛下,外面准备了好些灯。听说人间也有一个灯节,叫上元节,那一天阖家都要出去观灯,一直闹到天明才止。”
    那时候他是怎么说的?他已看过太多类似的节日,毫无兴致,淡淡道:“凡人的节日,有什么可过的。”
    她霎间噤了声,慢慢垂下头去,道:“陛下说的是。”
    那时慕策心中只有未处理完的折子、明日的朝会、自己的修行,根本没留意到,她的眼睛渐渐黯淡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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