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箬见他稍有好转,这才转身回到了寒熄身边,自然牵起了他的手。寒熄当然不会杀人,不过是见他方才有些坏心眼,小惩一下罢了。
    青云江的水很冷,上了船云峥才使出了本事,他抖了抖袖子,浑身蒸起一阵水雾朝天空飘去,那满身沉甸甸的水随着这一阵雾气消失。云峥的发干了,散了下来,更显得他头发很长,一身深色蓝绿的衣衫,叫他看上去像是这山间的一株松。
    不死花瓣从云峥的头上飘下来,他抖了抖衣袖,再理衣襟,此时抬眸看向阿箬,正瞧见阿箬鹿眸弯弯对着他笑的模样。云峥深吸一口气,竟也跟着笑了起来,他扶桨而起,不敢再朝那两人靠近。
    “你如何会有这般机缘,身怀仙气,竟也活了这么多年?”云峥摆正态度,不与阿箬玩闹,他站在船头,衣袂处飘出了几缕淡淡的蓝光,那光芒拖着船身不快不慢地往前走。
    过往之事,阿箬不欲告诉旁人,便道:“意外而已,你现在是要带我去找那两个人?”
    “嗯。”云峥应声,随后他又道:“这两个中,可有你的同伴?”
    “那条蛇勉强算是,若他没给你惹太大的麻烦,还请你不要与他计较,他才入妖修,做事难免莽撞。”阿箬记得猎云找到她时隋云旨身上那块被撕下来的布料上有他的血迹,若人未死,伤恐怕也不轻。
    “阿妹替他说话,我自然不会为难他。”云峥道:“那条蛇的确莽撞,才来秋风峡便闯进我的领地,坏了我三处阵法。”
    “他死了吗?”阿箬抬眸看了一眼天空,不见猎云了。
    “应当没有吧,我也没打杀他。”云峥说完,垂下眸子,神色略冷了下来:“那另一个人呢,阿妹与他是何关系?”
    “有仇。”阿箬也不掩饰:“我是来杀他的,你与他又有何关系呢?”
    “你能杀他?”云峥这回倒是惊讶了,他转身看向阿箬,眼神于她那双手上细细打量,再看向寒熄,似是不解又有些了然。
    “也是,你身上的仙气与那人身上的一样,看样子你与他经历过同一件事。”云峥似是欲言又止,最终转身面对了前方山水,不再开口说话了。
    若是阿箬来使船,即便途中没遇上其他危险也应当只会随青云江飘走,难入秋风峡中去。江水穿过峡谷,两岸的山根本没有落脚地,便是方才云峥垂钓之处,也仅能上那一座山。
    秋风峡奇特之处,便是每一座山看上去连在一起,其实都是独立于水上的。这条青云江被这些山分支了数十上百条,等过了秋风峡再重新汇聚,峡中群山似岛屿,无人烟踪迹。
    小船在两道山中间的一条小分流前停滞片刻,云峥便解了那分流上的结界,让小船顺水而入,再往里走没多久阿箬就看出这里的不同来了。
    秋风峡中最大的那座山叫光明,光明山在外去看,便是一座巨大无比的独立的山,山巅常年隐于云霞之中。众人入不了秋风峡,自然也无法上光明山,这么多年来也不知多少玄术之士意图入山,也统统在秋风峡中迷路,运气好的被江水带出,运气不好的就死在这儿了。
    可原来光明山不是一座山,而是一层层山叠在了一起,从那两座山峰间隙入光明深处别有洞天。这条分流像是一线天,直观碧蓝的苍穹,在往前走就入了光明山的中心,水流在此处积成了巨大的水潭,像是一片望不到边际的湖泊,湖泊被群山环绕。
    那群山在外不露一丝缝隙,所有水流到了此地短暂停留,再顺着山峰与山峰间的间隙流走,光明才是真正的秋风峡。
    仙鹤成群,长鸣破空,白云浮水,阿箬的一只小船停在了湖泊正中央,四下看去,她仿若立身于一面巨大的镜子上,倒映着天空与山川,还有她自己。
    这里的灵气很重,因为四面环山,将灵气牢牢锁住,此地竟成了一个天然适合修炼的场所,入此处者若能摸得道心,恐怕比外面的那些要快上百倍。
    这里的山与树已经有几千年了,世外桃源不曾被几百年前的大旱与灾荒所累,生态极好。
    一只远远超越船身大的鱼缓慢从水下游过,鱼鳞在清澈的水中泛着淡淡的银光,带动了水面波纹,将船再往前推了推。
    在这里,阿箬才终于感受到了那些杂乱的妖气中,浮出了些许属于寒熄的仙气。
    很淡,漂浮在四处,她仍然感受不到对方准确的位置,但那人一定就在这座山中。
    天上的云遮蔽了阳光,小船停靠在一座山脚下,那里有一条窄小的阶梯可通向山上,靠近水的地方山壁光滑,但再往上走便能看见许多花草树木。杂色的野花长满了阶梯旁,一路铺上去犹如花道。
    阿箬牵着寒熄的手下了船,一直跟在云峥身后。
    他对这里很熟,看来当真把此地当成自己的住所了,且这秋风峡外的结界也是他设的,能将结界扩至整座峡谷,可见云峥的本领的确在她之上。
    云峥设结界只需拈指,无需击掌,在这一层,阿箬又输了。
    阿箬心想还好他不是坏人,否则真要打起来,她绝不是他的对手。
    此山中无人气,处处嗅到的都是草木花灵的清新味道,阿箬细细看了一眼云峥的背影,她从这个人的身上也看不出多少凡人的浊了。
    “你现在,算什么?”阿箬没忍住,问了一句。
    云峥闻言,拨开前头刮下来的树枝,看向山中明显破损的一处,微微蹙眉道:“我也不知自己算做什么,但我已入仙道门了。”
    “入仙道门?”阿箬没听过这种说法。
    她毕竟不是真正的玄术之士,没修过仙,捉妖降鬼用的也是一些自己琢磨或是长年累月从旁人那里学来的把式。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避开,这是她一贯处事风格。
    云峥嗯了声:“修道先修心,这世间修行者有许多,但总归他们修行最初的目的都是为了成仙,想要成仙,必须得开灵智,再摸道门。”
    “这我知道。”阿箬应话:“开灵智可见世间灵气、妖气、鬼气、仙气,唯有能摸到自然中的其他气,才能继续修行。”
    “没错没错。”云峥回头给了阿箬一个赏识的眼神,又道:“摸道门也是一样的,开了灵智后便可从自然中浮动的气里选择一种自己可行的路,便叫道门。有的人在这途中迷失误入歧途,成了妖道,也有的人放不开俗念欲望,永远碌碌无为成了仅有些能耐的神棍。”
    云峥伸出一根手指头指着自己的脸道:“我已过了那阶段,入仙道门,只要初心不改,将来便能飞升。”
    他有些得意之色,却也着实让阿箬惊讶了。
    短短几百年,谁能有他这般机缘?便是运气,也是一个人身上的气所引,阿箬想,云峥大约真是有成仙之资的。
    可那句将来,又得是几千年,几万年之后了?
    “成仙很容易吗?”阿箬的声音有些低,她是看着身边的寒熄问的。
    关于寒熄的身份,关于遇见她之前的过去,阿箬从未去打听过。如今有她曾见过的凡人居然也能踏入这一步,阿箬的心有些躁动起来了,她在妄想着另一个念头,若云峥可以,或许她也可以?
    这念头才出现,阿箬便将它挥去了。
    云峥可以,她不可以,因为她不是个活生生的人,她的命不属于她,她还要将心还给寒熄的。
    所以那个成仙的问题便被阿箬抛出脑后了,翻过了小半个坡,寒熄突然回应她:“容易。”
    他说的是,成仙很容易。
    走在前面的云峥自然也听见了,他回头看向寒熄,就像一个小孩儿在看一个大人对他说想要够上树上的树叶很容易一样,满脸不可置信与愤愤不平。
    云峥嘀咕了一句:“您当然容易,您又不是仙。”
    仙之上,才是神,遑论寒熄是神明。
    人或可成仙,但仙未必能成神,更别说是成为神明了。
    阿箬想,她与寒熄的距离果然很远,很远。
    云峥道:“有资质者想成仙,得至少经历三万年,而仙再想成神,那便是三万个三万年,阿妹,你如今才活了多少年?”
    阿箬张了张口,被那天文数字所惊。
    她活了多久?她也不过活了三百多年罢了。
    仅仅是三百多年啊,阿箬就觉得已经很漫长了,漫长道她见识过无数人的生死,见识过许多国家的兴盛衰败。可这三百年摆在那三万年,三万个三万年面前,也不过是苍穹与蝼蚁的区别。
    可笑她方才居然还在想或许她努力个几千上万年,也能稍稍够上寒熄一些,自不能与他一般的高度,但至少能让她仰望便可看见他。如今看来,那不过是痴人说梦,一个三万便让阿箬犯难了,更何况她与寒熄之间还隔着生死,隔着债。
    区区三百多年,阿箬又能在寒熄那无边无际的岁月里,留下多少痕迹?走到什么位置呢?
    阿箬轻叹一声,鹿眸中的光都灭了些许。
    “不难的。”寒熄忽而弯腰,朝阿箬凑近了些。
    他的声音像是一阵温暖的春风,吹到了阿箬的耳畔,寒熄道:“阿箬想,就不难。”
    阿箬抬眸看他,便见到寒熄浅浅的笑容,似作安抚,将阿箬心头环绕的那些愁云都给吹散了。
    她想也是,她从未想过那么久远,又何必因为一个云峥便为将来的不可能为惋惜,自始至终,阿箬都知道她的结局,这么多年她也是奔着那个结局而去的。
    只是寒熄安慰人的话未免也有些荒唐了,什么叫做她想,就不难?
    “阿妹啊……”云峥似是有话要说,又立刻感受到了一道凌厉的寒意袭来,他立刻闭了嘴,在阿箬瞥他的那一瞬间,指着前头劈断的树枝道:“你瞧瞧,这都是你那条蛇友祸害的。”
    阿箬看那些断枝与地上的裂痕,眨了眨眼,隋云旨的债可算不到她的头上。
    云峥又一次劫后余生,悄悄看向寒熄,发觉对方正看他,冷冷的目光吓得他连忙转身,口不择言:“祸害得好!这几棵树长歪了我正想砍了。”
    阿箬:“……”
    云峥有病,江水喝多,脑子泡烂了。
    第89章 青云渡:四
    青云江秋风峡上有结界与阵法无数, 都是云峥这几百年闲来无事在四周设立的,寻常的妖想要闯入秋风峡不难,但是想从这里走出去却不容易。
    所以有许多妖自来了秋风峡后便出不去了, 他们在山林间乱走, 没有出路的结局要么原地修行,要么就是死路一条。而云峥一般不会去特地管他们的死活,除非有些妖实在太厉害, 将光明山损坏得太严重, 云峥才会出手教训。
    隋云旨算不得来他这座山上最冒犯的那类妖, 毕竟隋云旨只是半妖,在他之前云峥也见识过许多厉害的大妖,最后还不是服服帖帖地留在山间。
    云峥道:“那半妖还是有些毅力的, 只可惜误入歧途, 修行之路只想着走捷径,否则以他的资质,假以时日脱去妖身也未尝不可。”
    那一句假以时日也不知是多少年之后的事了。
    阿箬听云峥说隋云旨误入歧途, 有些惊讶:“他现在不学好了?”
    分明几个月前碰见对方,隋云旨还与过去没多少变化, 对着她说话时露出些许腼腆的笑脸, 也不与她靠得太近,说完话领完路再认真地与她作别,瞧上去……不像是学坏了。
    云峥嗯了声:“他也是为了那股仙气而来的。”
    这事阿箬自然知晓, 只是云峥似乎误会了什么。
    云峥道:“几百年来, 为了那股仙气而来的妖不计其数, 我秋风峡都快成妖怪集聚地了。这股仙气有好有坏, 好处自然是可以凝聚此地灵气, 修行者可事半功倍, 坏处便是也引来了不少外来的精怪妖邪,总打仙气的主意,想要一步登天。”
    阿箬哦了声,猜出在云峥眼里,隋云旨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他当隋云旨与其他妖一样,都以为吞了这股仙气收为己用,便可以在修为上提升百倍,所以他对隋云旨不太友善,也没去管他死活,如今阿箬过来说隋云旨与她算是同伴,云峥才勉强愿意帮她找人的。
    偌大光明山,若不是熟路之人,阿箬想要在这么多妖气中找到隋云旨,无异于大海捞针。
    阿箬也没替隋云旨解释,替他解释难免就牵连出了自己,至于这股仙气与她的关联总避不开弑神过往,于是阿箬沉默着,只跟在云峥身后看隋云旨这一路破坏山林的痕迹。
    因这山间常年飘雨,草木里都是潮气,土地也是湿润的,蛇身卷过树干与泥土的痕迹很清楚,隋云旨肯定才从这里经过不超两日。四周的阵法实在有些多,还有阵中套阵的,迷惑所有来到光明山中精怪妖邪的眼,让他们身中牢笼,进退不得。
    阿箬走在寒熄的前头,有一搭没一搭地与云峥说话,她发现云峥居然是个挺健谈的人,这几百年他一个人住在光明山,也不知是如何排遣的。
    越过一座山巅,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树林抛在身后,前方便是断崖。
    断崖与另一座山靠得很近,两条山峰之间的间隔大约只要二十步便能走到。可山与山间没有桥梁,且这座山的断崖尤其陡峭,像是被一把斧头从上笔直劈下,人若站在山崖边上,一阵飓风刮过便会被吹入青云江中,寻常人不会靠近这里。
    山峡间隙里几只仙鹤飞过,长满青苔湿滑的断崖边还浮着几片白云,阿箬与寒熄站在风中衣袂乱飞,发丝遮挡了部分视线,一抬头便能看到碧空,一伸手便能摸到纤云。
    阿箬从未见过仙境,这一路也不曾有心思赏景,她对美丑不算多有见地,也难免被这般景色短暂迷了眼。
    她侧眸看了一眼寒熄,阿箬能看得出来,寒熄也喜欢这个地方。
    云峥道:“跟上我。”
    两座山间的距离不长,阿箬倒是有办法过去,只是……她看了一眼身旁的寒熄,却不知如今的神明大人能不能跨越悬崖。
    云峥走在前头,他的袖中藏着一片小小的芭蕉叶,那芭蕉叶在咒语里变大,晃晃悠悠地漂浮在半空中。云峥踩上叶片,使了法术让芭蕉叶朝对面飞去,他没回头看,似乎料定了阿箬和寒熄一定能跟上他。
    阿箬低声唤了句:“神明大人。”
    寒熄垂眸看向她,听见她道:“我先将您送到对面,等会儿您站稳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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