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峡里的风很清,与这条碧绿如玉带的青云江一样,从近至远皆是青翠绿色, 唯有一些不死花树成了山林间的一抹异色, 更显得此处如天地妙境, 为世外桃源。
    远山涧中传来了一阵风,空谷之声将一群鸟雀惊起,扑扇着翅膀往前飞去。那些乱飞的鸟儿叫猎云展开双翼, 它有些不安, 锋利的爪子一下又一下抓在了小船甲板上,这山林间果真有妖气。
    还不止一个妖。
    此地灵力充沛,莹莹灵光漂浮在每一寸土地水源上, 随着小船摇晃,那些灵似是一只只有生命的精怪, 轻飘飘地跃起, 又缓缓落下。
    青云江上落了一池面的不死花,不死花的花瓣如桃花,可却散发着些微苦涩的味道。这花叫不死便是因为它一年四季都是盛放的, 一朵花的枯败是由另一朵花新生而来。
    猎云愈发焦躁, 阿箬知道它等不下去了, 便道:“去找他吧。”
    隋云旨便在这秋风峡里, 只是这里妖气杂乱, 阿箬辨别不清他的位置。猎云自幼跟在他身边, 应当比她更方便找到对方,她只需要盯着天上的猎云就好。
    入秋风峡以来,水面上的雾气就没散过,一片片不死花随水浪拍打船身,这里的不死花尤其多,像是将青云江都铺成了花海。
    阿箬伸手入水,冰凉彻骨,几朵水花溅起,小船已经飘到了江边,顺着山底继续前行。
    照理来说,灵气充沛之地不当有这么多妖的,即便妖也喜欢灵气重的地方,但这秋风峡的妖也未免太多了些。
    越往秋风峡里走,猎云便飞得越高越远了,阿箬有时抬头都不能看见它的位置。
    迎面而来的清新味道中带着不死花的苦涩,清明前薄雨中的风甚至比冬日的雪还要冻人,小船扫过山边的野草,这些山就像是长在水里的一样,甚至都没有江岸。便是这样的山,却从山半腰处劈开了一条山道,像是一条小小的瀑布往下流淌,在山与水边上切成了一块小平台。
    平台上坐着一块像是望山兽一般的石墩,在薄雨浓雾中露出个深青色的身影。小船慢慢靠近,阿箬才豁然起身,她双手比了结印在船身周围设下结界,睁圆了眼睛仔细去看那平台上一团深色的东西,震惊发现那居然是个人,活人。
    “你是谁?”阿箬出声,她的声音有些哑,撕裂了江风,传到了那人的耳朵里。
    坐在台上的人忽而一笑,声音低沉,他道:“你们到了我家,却问我是谁。”
    朦胧薄雨被结界撞散,那人的身形逐渐清晰。那是个年轻的男子,身上穿着与雨中山林一般颜色的华贵衣裳,长发几乎拖地,一叶巨大的芭蕉悬在半空中,遮在他的头顶,为他挡去了大半雨水。
    他手执一根纤细的竹竿,竹竿上挂着一根细绳,此人正在垂钓。山间的雨水落在江面上激不起半分涟漪,山边急促的雨水叮咚打在山壁石上,照理来说,这种地方不会有鱼逗留吃食吃才是。
    这人说,秋风峡是他家,若大峡谷却不像是个人住的地方。
    可这人也不是妖,阿箬在他的身上闻不到妖气。相较于妖来说,他更像擅长玄术之人,否则那片芭蕉叶不会成为他的雨伞,他的竹筐里,也不会还有两条正在活蹦乱跳的鱼。
    “我途径秋风峡寻人,并无打搅之意。”阿箬不想与人冲突,说明来意后,那人又道:“整个儿秋风峡只有妖,根本没有人,你是特地来找妖的?”
    阿箬想,她虽然是因为隋云旨而到了这里,但准确而言她是为了找岁雨寨的人,不完全是为了隋云旨,且眼前之人她又不认识,没必要事事告知对方。
    阿箬的沉默让那个正在垂钓的男人抬起头来,他看见了结界,也看见了结界中青绿衣裙的少女,那少女在雨中站直了身子像是一根劲竹,她对面还坐着一个背对着他看不清相貌的男子。
    男人的视线穿过结界,落在阿箬与寒熄的身上,他眼神逐渐透出了惊讶,右手一松,竹竿顺着江面的水流落入水里,几个眨眼便不见了。
    “好厉害的仙气。”男人说着,他掀开了半遮挡眼前的芭蕉叶,露出一张年轻且俊美的脸来。这张脸看上去有些阴柔,若非他的声音身量,恐怕扮作女子来也不算多违和。
    小船被一道屏障遮挡,正停在男人的面前。
    那人拦下阿箬的船没动,目光一直落在寒熄的背影上,一双眼眨了好几下他才笑了笑,道:“我没看错吧,这不是一个活生生的神明吗?”
    阿箬被他这话惊得心跳骤停,她诧异地望向对方,脚下快步朝寒熄走去,拉起寒熄便将对方拦在身后,警惕地望向那不知身份的男人。
    她在世上活了几百年,还是头一次碰见有人能一眼就看穿寒熄的身份的。这一路上即便遇见过再厉害的玄术大师,那些人也只会惊叹于寒熄身上的灵气深重,仙气充沛,却不会直接称他为“神明”。
    “小丫头,他可不需要你护着。”男人说罢,这才将视线真正落在阿箬的脸上,却在看见她蹙眉的那一瞬笑容收敛,随后瞳孔震颤,不可置信化作一刹的惊喜。
    男人立刻朝阿箬靠近,他想跨上船,又被船上结界阻挡后这才回神。他笑弯了眼,那张好看的脸更显出了几分妖冶之色,男人挥去头顶的芭蕉叶,立身风雨中,朝阿箬道:“我记得你。”
    阿箬可不记得他。
    她甚至都没见过这个人。
    此人玄术了得,比起阿箬在云城碰见的那个还要厉害许多,她没有太大的把握能打赢对方,若是此人是秋风峡的主人,可见隋云旨在他身上栽了多大的跟头。
    “啊,真没想到你还活着啊。”男人双手背在身后,说道:“你以前还说要嫁给我当王妃呢,阿妹。”
    一句王妃,一声阿妹,让阿箬顿时想起来不久前做的那个梦。
    安亲王世孙?
    阿箬仔细看着他,有些像,但又有些不像。毕竟那记忆已经很久远了,且当时他们也只是几岁的小孩儿,见面仅仅几天,便是拿到寻常人来说也不过是不值一提的过客,阿箬认不出他究竟是不是那个人。
    可她依旧惊讶,惊讶于若眼前的男人真的是安亲王世孙,他又是如何能活到现在这把年纪的?
    阿箬没有撤下结界,而是去探那男人身上是否有寒熄的仙气。
    男人的身上很干净,清风明月般一眼就能看到底的纯澈,没有妖气,亦没有寒熄的仙气,但他的身旁环绕着许多灵气……准确来说,他本身就像是一个灵。
    “你是云峥?”阿箬问。
    “你居然还记得我啊!”云峥实在是有些高兴。他与阿箬细算已经有三百多年快四百年没见过了,他还以为年幼时遇见的小妹妹早就在饥荒中饿死不知轮回转世几次了,却没想到她竟然也活着。
    还活得这么好。
    阿箬并不记得她,只是来前那个梦实在太过清晰,清晰到她连当年云峥恶作剧要推她下水后自己落水时恐惧的脸庞都记得一清二楚,自然也从梦中想起了他的名字。
    既然是认得的人,云峥也就撤了她小船前不许她入秋风峡的屏障,脚尖又点了点阿箬船尖前的水,示意她将结界撤下。
    阿箬眉头微蹙,问:“我如何信你是云峥?即便你是,我又如何信你如今是好人?”
    云峥愣了瞬,随后哈哈大笑了起来,他道:“阿妹,你还是像以前一样有意思,我腹上有块疤,是带你去抓猪时被拱的,疤痕未消,这可作证。至于我现在算不算得上好人……你如今也有本事,应当能看得出我身上并无血腥味,从未杀过人吧?”
    这倒也是。
    阿箬只将结界撤了一半,让云峥上了船,云峥瞥了一眼她与寒熄牵着的手,眼神中的兴趣更浓了,嘴上又说:“你既然活着怎么没来找我啊?还与别人在一起了。”
    “别人?”一直沉默的寒熄终于在云峥说出这句话后,不悦地开口。
    云峥的话寒熄都听见了,他说阿箬之前答应了要嫁给他,还说寒熄是别人。
    他垂下眼眸,看向阿箬:“此人是谁?”
    “以前认得的一个亲王世孙,只接触过几日,不算多有交情。”阿箬实话实说,云峥却睁大了眼,露出一副委屈的模样,嘴巴一咧装模作样地假嚎啕:“不算有交情?真叫人伤心,我娘可准备把你买来给我当媳妇儿的。”
    阿箬记得当年安亲王女的确想要将她买下来,但倒是买来当丫鬟还是当云峥的王妃便不得而知了,且那几百年前的事又有何好说的?
    “你再多说一句,我就把你丢下去。”阿箬瞥了一眼船外湍急的水流,云峥毫不在意地笑一笑,站直了身躯立在船头。
    他不再与阿箬贫嘴,眼神倒是时不时打量寒熄,能从对方身上感受到一股冰封的疏离感,大约是因为他不讨对方喜欢。
    “你们来秋风峡找谁?若是阿妹问我要,我说不定能将你们要找的人还给你们。”云峥道。
    阿箬抓住了他话中的一个“还”字,难道便是入了秋风峡的人,都归他所有,且不能离开?
    “若你能帮我找到自然最好,我要找两个人,一个是个蛇属半妖,还有一个人的身上,有与我一样的仙气。”阿箬问他:“你能在秋风峡里找到他们?”
    云峥闻言,这回敛去笑意,声音也不复玩闹轻松,道:“前面那个或许还可以给你,但后面那个,你要来何用?”
    “这么说,这两个人你都认得,那就好办许多。”阿箬朝云峥笑了笑,松开寒熄手的刹那撤下结界,再反手将结界丢向寒熄,把他护在其中,自己飞身而去直接扑倒了云峥,随身携带的锋利匕首正抵在对方的脖子上。
    春水荡漾,溅起的水浪连带着不死花的花瓣一并拍打上船,沾湿了二人的衣衫,几滴溅在了云峥的脸上。
    云峥吃惊地望向伏在自己身上的阿箬,再垂眸瞥了一眼脖间的匕首,轻轻眨了一下眼:“啊,多年未见,你果然和以前很不一样了。”
    阿箬沉声:“少废话,带我去找人。”
    “唔,那你杀了我吧。”云峥双手一摊,彻底放弃抵抗,甚至还闭上了眼睛咂了咂嘴:“活了几百年太无趣了,早死早超生,谢谢阿妹。”
    阿箬:“……”
    这是什么无赖?他当真不怕死的吗?
    “阿箬。”身后传来轻唤,阿箬没收匕首,转身朝寒熄看去,秋风峡中甚是诡异,她怕他遇见危险。
    寒熄似是不满,拂袖朝她走来的那瞬,迎面而来的风就将她护着他的结界吹散。寒熄一步步靠近阿箬,脸色有些难看,声音也有些冷:“起来。”
    阿箬一低头,她与云峥的确离得有些近,于是她起身,改换一只脚踩在对方的心口上,匕首始终贴着他的脖子,还想看看他到底是否真不害怕。
    “阿箬。”寒熄朝阿箬伸手,掌心摊开,摆明了不想让她再靠近云峥了。
    阿箬抿了抿嘴,松开脚,收起匕首起身。
    便是隋云旨与那个岁雨寨人再怎样重要,也不及寒熄的心情,阿箬察觉得出来,他有些生气,更大胆地猜测,他生气的原因是因为她从前认识云峥。
    寒熄与云峥不可能认得,他对陌生人从不在意,更别说泛起些厌恶情绪,故而阿箬想,寒熄不是讨厌云峥,是讨厌她靠近云峥。
    他曾说过,让她不要碰别人。
    云峥却说寒熄是别人。
    云峥才是那个别人。
    阿箬抖了抖裙摆上的花瓣,正要从云峥身边走开,那人忽而睁开眼,像是抓住破绽似的狡黠一笑,扯着阿箬的脚踝便将她往一旁带,想要反制她。
    船身晃动,阿箬没站稳,一声低呼,寒光乍现,风中的雨雾化作了冰刃,直直地朝云峥抓着阿箬的手臂而去。云峥见状连忙往后逃,那冰刃却随着他的动作拐了弯,他瞳孔剧缩,惊叹一声糟糕,只听见“噗通”,云峥掉青云江里去了。
    云峥扑腾出了巨大的水花,阿箬鹿眸圆睁,有些不可思议地回头看向寒熄,只见寒熄冷着一张脸,眼神已经没在水中挣扎的人身上了。
    他走到阿箬身边,轻巧地牵着她的手,目光落向远方山川,像是来观景的。
    阿箬:“……”
    神明大人……竟这么讨厌云峥啊?
    作者有话说:
    寒熄:啧,烦。
    云峥:咕噜咕噜咕噜噜(沉水)
    第88章 青云渡:三
    “阿妹!”云峥挣扎得很用力, 溅起了一片浪花。
    阿箬被他这一声喊过神来,再去看,云峥那双苍白的手抓不住船身, 随着水流离船更远了些, 他在水中沉沉浮浮,声音吞进了水中:“我、我不会水!”
    阿箬闻言,心下略沉。
    她记得初次见到云峥时, 他也是这样在水里扑腾, 那时养鱼的小池塘里水不深, 可青云江却深不见底,随时能死人的。小船上有一副桨,阿箬拿起其中一根伸到水里去, 云峥抓住了船桨后便紧紧抱着, 脸色煞白,等阿箬将他拉上来。
    上了小船,他浑身湿透, 发髻散乱,身上与头发上还沾了许多不死花的花瓣。云峥仍旧抱着船桨劫后余生地坐在船头, 粗粗地喘着气。
    寒熄瞥了他一眼, 顿时叫云峥打了个寒颤,他一手搂着船桨,一手抓紧船身, 咳出几口水来又听见了阿箬的一声轻笑。
    “我当你真不怕死呢。”她道。
    方才匕首横于云峥的脖子上, 他双眼一闭等死, 这才落进水里没一会儿便哆哆嗦嗦, 知晓怕了。
    云峥是真的怕, 倒不是怕死, 而是怕水。
    当年他与阿箬恶作剧掉下自家养鱼的小池塘后,云峥便畏水,自始至终也没学过游水。只要云峥掉下去了大脑便混沌了,濒死的恐惧爬上四肢百骸,他除了挣扎再做不出其他举动,也无法思考,更无法自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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