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家妻 作者:九斛珠

    南边的龚州与并州交界之处, 遭受了次极严重的地动, 山岳崩塌、大地撕裂,损伤民房人畜无数。其后两日又连着出现大大小小的地动数次, 百姓深受其苦,据地方官员奏报, 死伤者愈千人。

    户部的存粮在北边战事中几乎消耗殆尽,先前的春荒又将国库家底儿掏了一遍, 如今朝廷想要赈灾,已是捉襟见肘。

    然而南边的灾情每日接连数封由驿站快马飞报到京城,递到永初帝案前, 老皇帝这半年本就心力憔悴,被这难题一熬,头上新添了许多白发。万般无奈之下,只好与中书令常钰商议,由常钰和户部侍郎、京兆衙门一同出马,请京城各高门贵府和有钱商户义捐,筹集钱粮为南边赈灾所用。

    对于捐赠极厚者,朝廷还会出面奖励,或是赏赐宫中藏书,或是赐予商户官衔,不一而足。

    常钰在世家大族中本就根基颇厚,他亲自出面劝说,公府侯门都多多少少出力,各王府重臣家中亦纷纷义捐。最难得的是京城中的商户,虽然都有极丰厚的家底,却因整日与钱财俗物打交道,在贵人如云的京城,虽能花天酒地肆意享乐,到底面上不好看。这回既是朝廷下旨义捐,有志报国或是家底丰厚的,都量力而出,三四日间,就已募得钱粮许多。

    朝廷的燃眉之急暂解,京中流言却不知从何处生出,迅速蔓延。

    流言是关于太子的。

    先前司天台奏报天象有异时,京中便颇多关于主位失德的流言。而今南边地动的事因朝廷义捐而闹得沸沸扬扬,种种揣测便纷纷传开,甚至有人直言太子腆居东宫之位,却无才无能,这半年中连番大事,皆是上天兆示预警。

    永初帝在位至今已有十来年,太子自十年前入主东宫,享受尊荣,却几乎没什么大的建树,朝堂众官和百姓都是亲眼目睹。反倒是定王自五年前墨城之战扬名,虽因杀神之号受缚,做事却半点都不含糊,此次北境大捷,更是声望日隆。

    亲王的威信声望直逼东宫,情势已如水火。

    永初帝虽居于宫中,这些民间流言却还是不断的入耳。

    对太子日益失望,那“主位失德”的传言更如千钧之锤砸在心间。

    而今天下,能有几个主位?若是他这个主君失德,又能失在何处?永初帝扪心自问,他虽算不上英武明君,对于百姓却颇怀仁善之心,更因世家大族权势过隆欺压百姓,扛着朝堂上极重的压力,以怀恩侯府姜家开刀,力排众议削减世家势力,很是提拔了些寒门出身的官员。六部诸事比之景兴帝时更得人心,朝臣之中,中书令常钰、高相、韩相、大理寺卿等重臣皆非奸佞之人。先前南北各处受灾时,他也曾命减少当地徭役,命户部赈灾安民。

    只是这天下,依旧灾祸不断。哪怕东襄战事是人为,这接连不断的旱灾、水涝甚至地动,也令人心惊。

    莫非真的是他有过于失德之处?

    永初帝算来算去,唯有在东宫的事上,处事不公。

    太子庸碌,居于东宫多年却无建树,永初帝不是不知道。定王英武,虽自幼受挫,却能忠心卫国,才干卓著,永初帝也不是看不见。只是这些年一面为父子之情牵系,一面因对定王隐约忌惮,才会始终偏袒。

    而今天象有异,莫非当真是因太子之事?

    整夜辗转思索,朝堂事毕,永初帝便留了最为信重的中书令常钰、宰相高晟和韩哲前往承乾殿。随后挨个单独召见,询问他们关于太子和定王才德的看法。

    三人久经朝堂,京城的传言又沸沸扬扬,焉能猜不出永初帝言下之意。

    中书令历数定王和太子各自功过,也不说谁胜一筹,极圆滑的应答过去。

    高相亦然。

    这两个答案入耳,永初帝已然有了判断——东宫易主是震动朝堂的大事,其中牵涉实在太多,若非必要,不可轻为,这两人应该比谁都清楚。太子居于嫡长,是皇后所出,倘若他有些许才干,还当得起这东宫的位子,这等重臣必定会劝他打消这心思。

    然而他们没有,这其中偏向,已是昭然若揭。

    随后而入的韩相是季先生的得意弟子,不止朝政见解一脉相承,就连脾性都是相似。他位在中书,且因文采斐然、行文稳重,常受召入内为永初帝拟旨,虽朝中地位不及前面两人,所受的器重却不减半分。

    听得永初帝垂问,韩相并未遮掩偏向,大约提了这些年朝堂上的大事,当年的事已经太远,只将西洲剿匪之事、姜家的伏法、代王的倾塌,近在眼前的东襄之战,甚至扑朔迷离的私藏军械案,原原本本摆出。继而道:“皇上器重太子,择德高望重的太子三师教导,东宫属官也都是朝中极有才干之人,汇集群贤。东宫位重权高,有这些人辅佐,本当竭力为皇上分忧,振社稷,安天下。然而,恕微臣直言,这些年太子的建树委实不及定王。”

    韩哲姿态端正,目光平静的望着永初帝,是一贯的清正之态。

    永初帝终于听到个明确的答复,不由眯了眯眼,俯身盯着韩相,“所以你是觉得,如今的太子,已难当东宫之任?”

    韩相拱手为礼,缓缓道:“东宫关乎朝堂天下,黎民苍生,若东宫贤德,皇上又怎会有此疑问?”

    殿内陷入沉默,韩哲迎着永初帝审视的目光,面色平静,即便是关乎储君天下的事,也不曾有半点慌乱。

    这表明,他这个回答是出自本心,自认公正,问心无愧。

    好半天,永初帝才自嘲似的笑了笑,“朕知道了。”随后,命他退下。

    *

    在京中谣言四起的风口浪尖,永初帝单独召见中书令和两位宰相的事很快传入孟皇后耳中。

    在被冷淡数日后,乍然听到这消息,深知永初帝脾性的孟皇后立时猜到了其中内情。她再难按捺担忧,称病数日后奇迹般好转,当天晌午,便叫小厨房做了消暑爽口的汤,亲自装在食盒,送往承乾殿。

    永初帝毕竟念她是发妻,未曾拒绝,喝完了汤,同皇后说了会儿后宫琐事,便往内殿去小憩。

    孟皇后自是体贴服侍,陪他入内,随意挑起个话头,将近来太子如何辛劳之事尽皆说给永初帝听。又借阿殷有孕,或许会添个孙子之事,说起太子幼时何等乖巧可爱,后来又如何孝顺恭敬,如何诚心辅佐永初帝,顺应帝意民心,从不肯违背圣意,将太子的仁善孝顺狠狠夸了一通。

    末了,将双手轻轻为永初帝按在双鬓,缓声道:“臣妾就玄仁这么一个儿子,皇上也素来疼爱栽培。若他有不是之处,还请皇上费心教导,或是叫太子三师指点。皇上春秋正盛,凡事可以慢慢教导的,只求皇上记着玄仁的孝心。”

    永初帝双目微阖,声音极缓,“朕的儿子,自然要教导。朕近来听到些风声——那个贬谪的武道,他妻室似乎跟玄仁的侧妃是表亲?”老皇帝平躺在榻上,双鬓被孟皇后轻柔,疲乏尽消,浑身舒泰,神情也极为放松,似是闲话家常。

    孟皇后心下微惊,手上却分毫不乱。

    “贬谪的武道……就是那位兵部右侍郎吗?臣妾倒不知他娶的是谁。”

    永初帝状若无意的睁眼,打量着皇后,“朕也是听御史奏报,似是跟崔家有什么牵系,还说平常借着这层关系,跟太子侧妃往来甚多。太子侧妃也算是皇后的表侄女,朕想,皇后或许知道其中缘故。”

    孟皇后便是一笑,“臣妾忙于后宫琐事,倒无暇去管这些个。武道的事臣妾也有所耳闻,有人想要拿这个做文章,也不奇怪。皇上何必将这些琐事放在心上。”

    永初帝“嗯”了声,阖眼睡觉。

    当晚孟皇后在昭仁宫备饭,命人去请永初帝,谁知永初帝推说忙碌,依旧不曾现身。甚至在后晌,因为些许小事,重责太子,东宫数名属官亦受牵连。其后太子请见,永初帝任由他在雨中站了半个时辰,才开门召见。太子屡遭挫折,又经了雨淋,当晚便病倒在榻。

    永初帝除了派魏善过去之外,不曾有旁的半点表示。

    孟皇后总算发觉永初帝此次的怒气非同寻常,夫妻父子之情已难以打动,担忧之下赶往东宫看望太子。恰巧闻讯前来的金城公主还未离去,母女二人细算太子如今处境,觉得东宫日益危殆,而定王逼迫太子太紧,永初帝又圣意动摇,情势急转骤下,必须多加防范。

    *

    因为太子的事,初八浴佛节那日,皇后照例驾临万寿寺时,精神便不大好。

    同往年一样,万寿寺中聚集了诸位王妃公主及命妇,外头禁军以禁步隔绝闲人,里头则高僧齐聚,佛音缭绕。

    阿殷如今是王妃,比去年做四品官时要守的礼仪更多,清早便起身梳妆,辰时未尽,便赶到万寿寺外侯驾。

    待孟皇后巳时驾临,便随同而入寺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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