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星期对一般人来说,短暂即逝,但是,对于生活和心境突然遭遇变化的人,就会度日如年,变得格外漫长。这一个星期,对于我而言,不止是漫长,还有兴奋、激动和心神不宁。一厢情愿要带哲华出去的我,光顾着想他会跟我出去吗?出去后,我该怎样带着他去看世界呢?我该准备点什么……而根本忘了走进他的心里,去为他想想他那一周所要受的煎熬和折磨。
    约定的这天,我起得特别早,准确地说,模糊的梦境几乎纠缠了我一夜,我都弄不清我到底睡着了没有。
    挨到八点钟,我敲响了方家的门,是方妈妈开的,方伯伯也在,并没有去店里,两人都是一脸的愁容。方妈妈一见我就告诉我,这一个星期以来,哲华琴弹得少了,他老是站在窗前发呆,情绪焦躁不安。
    “他起来了吗?”我问。
    方妈妈点点头:“听动静是起来了,只是门还关着,没有出来。”
    “噢!那我去叫他!”
    我走到门前,深吸了一口气,才轻轻地敲门。没有动静,我再敲。过了很久,门锁响了一下,门开了,只露出一指宽的缝隙。我轻轻推开,看到了哲华孤寂的背影。
    “哲华,准备好了吗?我们走吧!”我故意将语气放得很轻松。
    他没有理我。我绕到他的前面,顿时,我惊呆了,天哪!那是一张什么样的脸啊!苍白、憔悴、消瘦,唇边长满了刺一样的胡茬。
    他的样子虽然让我有些失措和心痛,可是要带他出去的想法已经扎根在我心底了。我丝毫没有想过就此打住,似乎我的眼前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了。
    “走吧,哲华!”我热切地望着他,有一种想要拉住他臂膀的冲动,“没有什么的,只是一步之遥而已,外面的世界并不可怕!相信我,跨出这步之后,你的心境会彻底改变,你再也不会感到孤单,你会获得很多东西,你的生活将会变得丰富多彩!”
    烦躁、痛苦与不安清楚地写满了他的脸,他迈开步子,避开我走到窗台前。
    我还不死心,跟上两步:“哲华,你有那么高的音乐天赋,又那么喜爱音乐,
    音乐它需要的是灵感,而大自然就是灵感的源泉!所以,你要走出去,走进人群中,走进大自然里,倾听大自然真实的声音。你的音乐才华不能局限于这小小的房间里,你的能力也远远不止只弹弹钢琴而已,你可以去创作!难道你就没有想过自己写歌?写乐章?你肯定有的,对不对?……”
    我还要继续说,可是我看见哲华突然伸出手臂用手指紧紧地抓住了窗框,骨节突出而苍白。他的身子在开始摇晃,象是要倒了!我吓了一跳,快步奔过去,一把抓住他的胳膊。
    “怎么啦?哲华?”
    他的脸苍白如纸,额上有细密的汗珠。
    “你哪儿不舒服?”
    他不回答,眉头紧蹙。
    “你……你到底哪里痛?要不要紧啊?” 我拉了他一下,想将他拉到床边去,“去坐着,好不好?”
    他不动,手固执地抓着窗框不放。我后悔莫及,恨不能给自己一个耳光!他已痛苦得濒临于崩溃,而我却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我那些大而不着边际、谁都会说的没用的话!和十几年相比,我却只给了他短短六天的时间,我真是幼稚得可笑。
    “对不起!”我的心一阵阵痉孪般地疼痛。我紧扶着他的胳膊不放,想将他的重量全部加到我的身上来,似乎这样做才能减轻对他造成的伤害,“都是我不好,我不该给你压力,我要带你出去,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让你快乐起来,让你笑,让你感受常人该感受的一切。我没有想到让你这么痛苦,对不起,我再也不提了。你到床边坐一会儿,好不好?” 我的声音里都快带有哭腔了。
    他的手从窗框上渐渐松懈下来,我又拉了一下他的胳膊,这次他没有完全拒绝。我将他带到床边坐下。
    “你是哪里不舒服?”我再问他。
    他摇头。
    “是没有休息好?”
    他不语。
    “你还没有吃早饭的吧?那你先坐着休息一下,我去看看有什么吃的。”我说完便直奔厨房。我知道现在不管问他什么他都不会说的,还不如直接行动,为他做点什么。
    等我把方妈妈煮的面条端进去的时候,我看见他坐在那儿,背弓着,双肘放在膝盖上,双手紧抱着整个额头,似乎很痛苦的样子。
    我吓了一跳:“怎么啦?你头痛吗?”
    他不动。
    我慌了手脚,转头要叫方妈妈,刚叫出一个“方”字,他便打断我:“别叫!我没事!”
    他的声音疲惫而虚弱,且不容置否,我便不再叫了。他已经放开了抱着头的手,先前额上细密的汗珠现在已变得有黄豆般大小了。
    “你真的不要紧?”
    “你出去吧,我想躺一会儿。”
    “你不吃点东西吗?面条已煮好了,你吃一点吧!”
    “不用了!”
    “那——我给你打点水洗把脸再睡?”
    他没有拒绝。我几乎是飞跑着将面条放到厨房、奔进洗漱间、拧毛巾、回来、再递到他的手上,总共没要一分钟。他接过毛巾,将额头上的汗珠擦了擦,便递还给我,我也不好再站在那,便一步一回头地出去了。他是该好好睡一觉了,他太累了!我回头再望了他一眼,将门轻轻地阖上。
    待哲华睡下后,方伯伯才去店里。接着,方妈妈也去菜市场了。走前,她一再嘱咐我也去睡一会儿,她说一看我的脸色就知道我也没休息好。
    我来到客房躺下,虽觉得眼睛发涩,太阳穴疼痛得厉害,可是翻来覆去,却怎么样也睡不着,我爬起来,走出客房,不觉来到哲华的门前,我侧耳听一下,一点动静都没有。他睡得好么?我忍不住扭动门柄,推开门轻轻地走了进去。
    哲华平躺在床上,一只手放在胸前,一动不动,似乎睡得很熟。我的心稍微放宽了一些,正欲出去,才发现他的身上什么东西都没有盖。夏末的早晨和夜晚已有丝丝凉意了,不盖怎么可以?我将脚步放得更轻,走到床边,小心翼翼地打开他身侧的毛巾被,再小心翼翼地为他盖上。
    望着他压在胸口的手,我突然想起妈妈的话,这样睡容易做噩梦,他会做噩梦吗?尤其是经过这一星期的痛苦挣扎,再加上我今天早晨给了他那么大的压力之后?他的眉头微锁,是不是噩梦正在纠缠着他?我将手指伸进他放在胸前半握的手心里,不能再让噩梦来折磨他了,我轻轻地捏住他的手,想往外移,不料,他突然动了一下,他的手竟然合拢起来,抓握住了我的手指,我惊得心脏差点从胸腔里跳了出来,他醒了吗?我慌忙去看他的脸,不象醒来的样子 ,我舒一口气,提到嗓子眼的心才放了下来。我轻轻地抽一下手指,却抽不出来,又不敢用力,怕再惊动他,只好坐到床边,任由他握着。
    他睡得很沉,胸脯随着呼吸均匀地起伏着,被他握在胸口的手能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他的心跳,沉稳而有力。生平第一次这样近地感受另一个人的心跳,我几乎不敢大口呼吸,我觉得我的心跳似乎快有他的两倍了,体内所有的神经如上箭的弦那样紧绷着,眼睛一刻也不敢离开他的脸,生怕他突然醒来。
    我的目光定在他的眼睛上。他没有戴眼镜,这还是我第一次这么清楚地看到他的眼睛,没有镜片的掩饰和阻档。它们真的什么东西都看不见吗?我盯着那平覆在眼睛上面,随时都可能向上开启的黑色睫毛,为什么,为什么我会有一种他张开眼睛就会看到我此刻紧张的样子的错觉呢?
    不知道到底坐了多久,我的背和手臂开始发麻。我又试了一下,手指还是抽不出来,我往后挪了一下,轻轻地斜靠到床头靠背上,这样觉得舒服多了。
    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也不知道我怎么会好好地睡在哲华的床上。醒来的时候,发现窗帘拉上了,房门紧闭,房间里静悄悄的只有我一个人,哲华呢?不是哲华在睡觉的吗?而我只是靠坐在旁边,手被他握着抽不出来……难道,难道是哲华醒来之后发现我睡着了而不声不响地将我抱到床上的吗?我怎么睡得那么沉,一点感觉都没有?我慌忙从床上跳下来,打开门,急急地走了出去,我看见哲华半靠在沙发的角落里。
    “哲华,你什么时候醒来的?我也不知道我怎么就睡着了,我只是进去看你睡得好不好,我……”我停了下来,突然觉得自己有点语无伦次,而哲华也变得有些不自在,他挪动一下身子,脸色发红,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话来。我想,当时他醒来的那一刹那,也和我现在一样的惊愕吧?
    “迎蓝,你睡醒啦?”这时方妈妈从厨房探出头来,“快洗把脸吃中午饭吧,饭已经好了!”
    我赶紧走到厨房,小声说:“方妈妈,您回来时怎么不叫醒我呀?我只是进去给哲华盖毛巾被,可不知怎么就睡着了!”
    “我刚刚回来没多久呀!只做了一顿饭的功夫,我回来时哲华就在客厅里坐着哩!好象情绪不错,澡也洗了,衣服也换了,胡子也刮了,连早上我给煮的那碗面条他也吃了。”
    方妈妈盯着我笑,她的笑让我的脸开始发烧,烧得我不敢抬头,慌忙到洗漱间用毛巾浸满水捂住整个脸。
    在饭桌上,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哲华也显得有些拘谨。方妈妈则不停在为我和哲华夹菜。
    吃完饭,哲华练琴去了,我帮着方妈妈收拾碗筷,可老是心神不宁,我的耳朵和眼睛老是不由自主地要去注意哲华的房间。
    “去吧!去坐一会,或者到哲华那去,去听他弹琴!”方妈妈从我手中接走碗筷,“这些我来就好了!”她笑着要我出去。她的笑,突然在我看来,变得有些意味深长。
    我来到客厅,和往常一样搬起一个凳子。我走向哲华的房间,可是,我的心儿怎么会这么用力地撞击我的胸膛?我的脚步怎么变得这么地胆怯和羞涩?
    我来到钢琴旁边,轻轻地放下凳子,再轻轻坐在上面,生怕弄出半点声响来。
    当我刚刚坐稳,抬眼去看哲华琴键上移动的手指的时候,他突然停止了练习曲,改弹成了《少女的祈祷》,他即没有侧头对着我,也没有言语,没有任何的先兆,他的改弹是那么地不经意和不落痕迹,但是,我知道,他是特意为我改弹的,就如同那个下午的那首《摇篮曲》一样。
    我将身子轻轻地靠在钢琴的侧身。窗外有微风吹来,摇曳起鹅黄的窗帘,拂动哲华额前的发丝,贴着我发烫的脸颊悄然而过。我微闭上双眼,耳边琴声流淌,
    心底无比地恬静和快乐。(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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