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玉台疑惑望向她。
    半晌,她平复了下气息,平静开口:“我随护卫来到此地,察觉不对,还未出声,就被恶犬扑倒在地。恶犬伤人,为自保不得已下,误杀猎犬。”
    这话说得很有些意思,常进一听立刻心道不好。
    果然,戚玉台眉头一皱:“陆医官这话的意思是,是我故意将你引至此处,让擒虎扑咬你?”
    “简直荒谬!”
    他冷笑一声,“且不提我与陆医官无冤无仇为何要行此害人之举,这位翰林医官既然说是有奸人护卫将你引走,当时在场人均能作证,诸位且认真看看,本公子身边护卫可有那张奸人的脸?”
    戚玉台身边就几个护卫,林丹青仔细辨认一番,目露失望之色。
    并无刚刚带话的那个护卫。
    戚玉台眼中闪过一丝得意,随即怒道:“本公子不知你们说的那个人是谁。可我们戚家的名声也不是能随意诋毁的!再者就算不提此事,擒虎可是真被人害死了!”
    众人闻言,朝树下的猎虎尸体看去。
    灰犬尸体被翻过,露出血肉模糊的另一面,肠肚从腹中似水摊流开来,猎犬脑袋更是没一块好肉,森森白齿露在外头,竟比活着凶恶的时候更加可怖。
    戚玉台的这头猎犬是众人皆知的凶恶难驯,比个成年男子还要厉害,连豹子野狼都不怕,如今死成这幅凄惨模样,着实令人心惊。
    戚玉台一指陆曈:“擒虎,就是死于她之手!”
    陆曈?
    众人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目光一片怀疑。
    这位柔弱的、简直像风一吹就能吹倒的女医官,能杀死这样一头凶猛恶犬?
    它能把她撕得粉碎。
    “玉台说得可是真的?陆医官怎么可能杀得了擒虎?”金显荣开口,仍是有些不信。
    他是在狩猎路上遇到太子下山的马骑,听说山中突现猛虎后,立刻察觉出不对劲,跟在太子的马骑后一同回山下,一路遇到的还有二殿下、四殿下、枢密院的严大人等一众官员,此刻都渐渐围拢过来。
    戚玉台沉着一张脸:“金大人,若非亲眼所见,我也不敢相信。”
    陆曈竟然能杀了他的擒虎!
    他还记得她看向自己的眼睛,血红的、阴冷的,宛如盯上猎物的野兽,重重都是杀机。
    戚玉台打了个冷战,心中蓦地冒出一个念头。
    此女不能留!
    他当机立断,一撩袍角跪下身来,对着太子道:“殿下,擒虎是当初太后娘娘所赐,玉台精心奉养,才长至如今英武模样,擒虎虽非人却通晓人性,忠厚机敏,长伴玉台左右,如今却遭此横祸……”
    他面露羞惭:“玉台罪该万死,未曾护好擒虎,此行之过,自会向太后娘娘请罚,然而毁坏御赐之物……陆医官也罪责难逃,请殿下做主!”
    “可笑!”
    不等太子开口,林丹青先勃然怒起,“陆医官都已经被咬成这副模样,伤重未治,戚公子居然还要追责?这是哪门子道理。”
    陆曈微微一怔。
    不曾想这个时候了,林丹青还会冒着得罪戚家的风险为他说话。
    戚玉台却很坚持,执言叩首:“请殿下做主。”
    陆曈害死了他的狗,纵然只是一条狗,那也是戚家的狗。
    打鸟的被鸟啄瞎了眼睛,他今日是想给戚华楹出气,是等着看擒虎将陆曈撕成碎片烂泥,未曾想她活着,擒虎却死了。
    他、戚家何曾吃过这样的亏?要让这个卑贱的女人知道,纵然是戚家的一条狗,得罪了,也要她付出代价。
    他要她死!
    太子的储君之位不稳,陛下态度耐人寻味,太子与三皇子间暗流涌动,纵然他不晓朝事,却清楚如今太子与戚家是一条船上的人。元贞总会站在自己这边……
    既然不能用擒虎杀死她,就用盛京的律法杀死她,毁坏御赐之物的大罪,是要掉脑袋的!
    四周杳然无声。
    无人开口,唯有静谧风声似带杀伐血气。
    戚玉台低着头,目光扫过树下女子。
    陆曈就躺在林丹青怀中。
    她衣袍染血,披头散发,脸色苍白如纸,唯有唇色嫣然似血。
    不对,不是似血,那根本就是血。
    她死死咬着擒虎的喉咙,才会让擒虎挣脱不得,最后被她用簪子在身上留下数十个血窟窿。
    触目惊心。
    她气游若丝地看着他,柔弱模样却令戚玉台心头闪过一丝寒意。
    戚玉台再次叩首:“请殿下做主!”
    没人会为她说话的。
    至多只是医官院的那几个迂腐医官。
    可那又怎么样?无权无势无背景的平人医官,在盛京一抓一大把,他们说的话不会有人听,也起不了作用,就像人不会倾听蝼蚁的想法,甚至比蝼蚁还不如。
    “不妥。”
    戚玉台猛然一顿。
    躺在林丹青怀里的陆曈也抬起头。
    众人朝说话声看去。
    纪珣——那个总是游离在众人之外的年轻医官站了出来,走到陆曈身前,半跪下身,仔细查验陆曈露在外头的伤痕,这才对着元贞行了一礼。
    他道:“殿下,下官刚刚检查过陆医官的伤痕,皆为烈犬所伤。”
    “《论语》曰:厩焚,孔子退朝曰:‘伤人乎?’不问马。贵人贱畜,故不问也。”
    他颔首,声音不疾不徐。
    “下官以为,当务之急,应先医治陆医官伤势,再做其他打算。”
    陆曈沉默地注视他。
    戚玉台暗自咬牙:“纪医官听不明白么,这可是御赐之物……”
    纪珣神情平静,“只是一牲畜。”
    只是一牲畜。
    这话落在戚玉台耳中分外刺耳。
    他抬眼,仔细打量着面前这位年轻的医官。
    这个纪珣仗着一家子学士,很有几分清高自傲,从来独来独往,没想到会为陆曈说话。
    他的话不能说全无轻重,至少比那些废物医官重要的多。
    戚玉台仍是不甘,还想再说话,又有一人开口:“说得也是,戚公子,太师大人慈悲心肠,年年施粥赈济贫民,广积福德,不如网开一面,饶了陆医官一回,陆医官也被猎犬重伤,也是知道错了。”
    戚玉台脸色一沉。
    竟拿他父亲说话。
    他往说话人那头看去,说话的人叫常进,一个看起来很是平庸的中年男人,见他看来,忙低下头,躲闪着目光,很有些畏惧模样。
    又一个不知死活的贱民。
    他还未开口,一边的金显荣也轻咳一声,小声道:“……确实,按说此举应属意外,我看陆医官也受伤不轻,若非情急,应当也不会冲动下手。”
    金显荣偷偷看了一眼陆曈。
    他实在不想趟这趟浑水。好容易与戚玉台亲近几分,就要因这几句话打回原形。
    偏偏陆曈掌握着他的子孙后脉。
    他的疾病如今正有好转,房术也大有进益,还巴望着陆曈日后能让自己再进一层楼,要是陆曈真一命呜呼,他日后就算讨好了太师府,坐到高位,也不过是高处不寂寥。
    思来想去,下半身还是比下半生更重要。
    他这一出口,戚玉台脸色变几变。
    纪珣、常进、金显荣……
    一个个的,竟都来为陆曈说话。
    他原以为陆曈只是个平平无奇的医女,不过是凭借几分姿色勾引了裴云暎,才让华楹伤心。但现在看来,她比他想象得要厉害的多。
    才会引得这么多人冒着得罪太师府的风险也要为她开口。
    尤其是纪珣。
    她到底用什么迷惑了纪珣?
    四周一片安静,突然间,女子平静的声音响起。
    “《梁朝律》中言明:诸畜产及噬犬有觗蹋啮人,而标识羁绊不如法,若狂犬不杀者,笞四十;以故杀伤人者,以过失论。若故放令杀伤人者,减斗杀伤一等。”
    话出突然,周围人都朝她看来。
    陆曈道:“戚公子畜养狂犬杀伤人,当以过失论责。而我斗杀恶犬,按《梁朝律》并无过错,不应问责。”
    她看向被众人簇拥在中间的那位太子,宛如最后孤注一掷,目色灰败而冷漠。
    “请殿下裁夺。”
    元贞神色动了动。
    视线在众人身上逡巡一番,太子已看透了戚玉台这出蹩脚戏码。若是从前,他顺着戚玉台的话也无可厚非。
    偏偏今日纪珣在场。
    朝中暗流,纪家虽不站队,却并非无足轻重之小人物。加之今日林中遇刺,他本就兴致不高,再看戚玉台这般给自己添麻烦之举,便觉出几分不耐。
    “纪医官言之有理。”
    元贞开口:“虽然陆医官杀犬,但猎犬伤人在先,情有可原,倒不至于重罚。”他看着戚玉台,语气隐含警告:“不如各退一步。”
    这是在暗示戚玉台不可纠缠。
    戚玉台心中一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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