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大人有所不知,男子上了年纪多有此症,血亏阳虚,大人现在看着还好,将来年纪大了,难免有力不从心之时,若有此药,保你风采如昔。”
    裴云暎匪夷所思地看着她。
    陆曈坐在案几前,双眸清亮,说得一本正经,眼神十分诚挚,真如一位好心肠的大夫在劝说不听劝的病人。
    她总用这种寻常平淡的语气说最惊世骇俗之语。
    裴云暎伸手捏了捏眉心,几乎是咬牙道:“将来也不需要。”
    “将来会很需要的。”她很坚持。
    他倏尔觉出几分疲惫,亦或是无奈,只伸手拿起桌上镇纸,低头问道:“告诉了你,陆大夫准备如何?”
    “裴大人,”默了默,陆曈叫他,“你只需要告诉我这件事,并不需要多做什么,于你而言并无任何损失。而我,如今身在医官院,能帮得上大人的地方还有很多。如果将来有一日大人用得上我,亦或是有什么仇人……”
    她轻声道:“我也可以替大人杀了他。”
    这声音很淡,像是春日接近初夏的夜风,温柔拂过人面时,带出一丝细细的寒。
    裴云暎打量她一眼:“陆大夫不是说,过去不曾杀人,将来也不会杀人么?”
    陆曈微顿。
    是她曾在落月桥下对裴云暎说的话。
    那时他们曾短暂合作,在军巡铺前上演一出彼此心知肚明的戏码,抓住孟惜颜派来的人。那时他尚不知她底细,步步试探,而她处处防守,不想被眼前人窥见蛛丝马迹。
    “杀人亦是救人。”陆曈神色未变,“我能做大人的帮手。”
    “帮手?”
    裴云暎笑了笑,身子往后仰了一仰,靠在椅子上,淡淡看着她:“你不问我想做什么?”
    “那不重要。”
    裴云暎要做什么,目的是什么,陆曈丝毫不关心。这只是一桩你情我愿的交易,能不能做成,端看对方付出的筹码够不够令人心动而已。
    裴云暎叹息一声。
    他俊秀的眉眼在灯火照耀下简直摄人心魄,声音却带着隐隐的嘲弄,慢条斯理开口。
    “和不知底细的人交易,陆大夫也不怕血本无归。”
    他笑得很淡:“难怪会在灯市被人骗着射箭,陆大夫还是不太擅长生意事啊。”
    陆曈望着他:“裴大人这是答应了?”
    屋中静了片刻。
    过了一会儿,裴云暎的声音响起。
    “盛京外城陀螺山下有一处茶园。”
    “你要打听的画眉,就在此处。”
    茶园?
    陆曈心中一动。
    她明白这就是消息的关键处了,便向裴云暎追问:“那茶园叫什么名字?”
    “茶园如今已被私人买走,寻常人进不去。”
    这话未免令人失望。
    陆曈盯着他:“裴大人明日可否陪我一同前往?”
    裴云暎有官职在身,若她贸然前往,或许会惊动他人,若有此人掩护反倒更好。
    不过这人的回答却很无情。
    “我明日有事。”
    陆曈:“……”
    她有些失望。
    两月加起来的旬休也不过三日时间,到今天已去了两日。如果明日不能进到茶园,就得等下月旬休,耽误不少时间。
    屋中光线朦胧,她轻蹙眉头,眸色黯淡,孱弱肩头倒显得人有几分可怜。
    裴云暎目光微动。
    片刻,他突然道:“明日巳时我来接你。”
    陆曈讶然看向他。
    他双眸微垂,不知在想什么,神色很淡,仿佛刚才的话只是随口无心一提。
    陆曈想了想:“多谢大人,你的药……”
    “给宝珠看诊就行。”他打断陆曈的话,一字一句道:“我不用。”
    陆曈唇角一扬。
    她觉得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自己似乎也习得了杜长卿的一些恶劣趣味,譬如每次看裴云暎这般忍怒的模样便觉舒心不已。
    仿佛在这个时候,才能瞧见这游刃有余的人无可奈何的一面。
    无聊的趣味,但很有趣。
    他瞥一眼陆曈,见陆曈心情不错的模样,顿了顿才开口:“今日天色不早,你也忙了一日,先回去休息吧。”话毕起身:“我送你。”
    陆曈:“不用。”
    裴云暎拧眉。
    “孤男寡女,夜里一同出入总是不好。西街人多,万一见着了,惹人口舌。”她语调温和,“我未婚夫也会不喜。”
    裴云暎扬了扬眉,似笑非笑看着她。
    “差点忘了,陆大夫还有个未婚夫。”
    他说得揶揄,却也没有再继续坚持,道:“我叫青枫送你。”
    陆曈便没再推辞了。
    青枫驾来一辆马车,裴云暎送陆曈到了裴府门口,待陆曈上了车,马车消失在夜色尽头,方转身往回走。才走两步,就见裴云姝匆匆从隔壁宅子里奔出来,望着马车驶远的方向面露懊恼之色。
    “怎么出来了?”裴云暎问。
    裴云姝瞪他一眼,语气有些埋怨:“不是说了让你亲自送陆大夫回医馆,你怎么让别人送了?”
    她故意咬重“亲自”二字。
    裴云暎笑得散漫,并不回答她这问题,又见裴云姝手里抱着个盒子,盒子看上去有几分眼熟,不由微怔:“这是什么?”
    裴云姝低头:“我正想与你说这事。陆大夫今日上门,说给宝珠带了礼物,我以为是些草药或是乡货,就没推辞。等她走了芳姿一拆,才发现不是。你看——”
    说话的功夫,她已将盒子打开,露出里头一对漂亮的金蛱蝶。
    蛱蝶躺在黑绸之上,羽翅轻盈舒展,蝶翼点缀晶莹粉色宝石,在夜色下熠熠生辉,一看工艺繁复便知价格不菲。
    裴云姝还在说:“我想着陆大夫如今在医官院奉值,可俸银也并不算丰厚,这礼实在过于贵重,是不是要寻个机会还回去……阿暎,阿暎你有没有听我说话?”
    裴云暎回过神,望着那对黑绸上展翅欲飞的蝴蝶,许久,轻笑一声。
    “……还真是不肯欠人人情。”
    这对金蛱蝶最后还是被裴云姝收下了。
    裴云暎对她道,一副首饰罢了,既是给宝珠的心意,收下就是。之后他再寻别的机会以其它方式还给陆曈人情也一样。
    裴云姝转念一想也是,旁人送出去的礼退回去总显得失礼,既然裴云暎这般说,将来也有的是机会,便将东西收下了。
    待芳姿搀着裴云姝回去后,裴云暎也进了门。
    书房里的灯还亮着,青铜花灯盛着的灯油尚有余温。他推门走进,入眼的就是满地狼藉。
    被陆曈推倒的木塔方块落得满地都是,他这书房陈设一向简致,有时候甚至会觉得空荡过了头,头一次这般杂乱,却显得那空旷也淡了些,反而有种热闹的拥挤。
    青年弯下腰,俯身去捡落下的碎木。
    木塔是他许久之前就堆好的,一粒一粒,已堆了多年。
    他从不让旁人进他书房,于是这木塔便也安然无恙地在此停留了许多年。
    谁知头一次让陆曈进来就给推倒了。
    她轻轻一碰,这小山似的木塔便瀑布一般流下,垮得丝毫不留情面。
    “抱歉,我帮你再堆一个。”
    那女子站在桌案前,嘴里说着道歉之言,语气却没有半分愧疚。坦荡得像是她才是这书房的主人,而他是个没经允许闯入的不速之客。
    敷衍得理直气壮。
    须臾,他直起身,把捡起的那块木头随手搁在桌上,无声叹了口气。
    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
    裴云暎因为自己的这点烦恼,陆曈一无所知。
    许是熟悉的医馆令人安心,又或许是明日就能接近戚玉台的秘密令人兴奋,这一夜她睡得很熟。
    第二日一早,陆曈醒来,银筝就捧着衣裳站在她榻前,笑得十分坚持。
    “姑娘今日要和裴殿帅出门,穿这件新衣裳,否则后头天气更热,姑娘平日又在医官院,更没机会穿了。”
    陆曈:“……”
    昨日她去裴云姝府上给裴云姝和宝珠行诊,因为要背医箱,就还是穿了素日里的旧衣,让银筝很是失望。
    然而得知今日她要和裴云暎出门,银筝心中就又生出新的期待来。
    她把陆曈按在梳妆镜前,犹如给女儿梳妆打扮的母亲般,恨不得将所有美的、精致的东西都给陆曈穿戴在身上,边为陆曈梳妆边道:“丝鞋铺家的宋小妹,开了年快十五了,我先前让葛裁缝给姑娘做衣裳,画的花样子叫宋嫂看了去,就要我也给宋小妹画了几张。”
    “……每次瞧见宋小妹打扮的模样,我就想着,这衣裙穿在姑娘身上也好看。如今好容易等姑娘回来了,总算也不白费。”
    陆曈任由她打扮着,低声道:“我并非出门游玩。”
    她是去茶园打听戚玉台的事,穿什么、戴什么,实在毫无意义。
    “小裴大人是个男子。”银筝一边拿梳子给陆曈梳理长发,一面道:“瞧上去是不易接近,又心有城府。但英雄难过美人关,姑娘若打扮得俏丽,指不定他成为姑娘裙下之臣,时时照拂,说不定还能多给姑娘提供一些线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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