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办呢,陆大夫?”
    陆曈神色冷淡。
    他离她很近。
    方才捂她眼睛时,陆曈便被他逼得往后退了一步,脊背抵上冰凉的书架。抬头,就是他那双幽黑的眼。
    眉眼是极好看的,俊美又温淳,像是盛京春夜入梦而来的良人,影子都带了几分风月芬芳。
    然而眼神却极冷。
    像有刺骨的雪藏于平静深海,只有从偶然荡起的涟漪,能窥见其匿下的冷峭。
    陆曈平静地看着他:“裴大人想怎么样?”
    她想起刚才黑暗里落在自己脖颈上的那一线冰凉,那一刻她感受到对方身上传来的气息危险。
    不是错觉。
    裴云暎笑了一下,放下油灯,正欲说话,目光突然停在她身后的木架上。
    那里,放着一只小小药瓶。
    他拿过药瓶。
    药瓶精致,灯色下隐约照亮瓶身上三个小字——
    雀静散。
    裴云暎低头瞥过,待看清,神色忽然变得有些意味深长。
    “这么危险的东西,怎么放这里?”
    医官院四处都放有各种成药方便随取,医库也不例外。
    “雀静散”是哑药。
    宫中犯了错的下人,亦或是主子为保守秘密常用此药物。
    这一瓶,不知是谁随手放在这儿的。
    “裴大人不妨有话直说。”
    他看一眼陆曈,顺手把药瓶在陆曈面前晃晃,向来明朗眸中毫无笑意:“陆大夫可知,皇城宫内,常用此物保守秘密。”
    夜色如水,有微风吹来,油灯里一小团光也摇摇欲坠,像细弱微浪要淹没在黑夜的海潮里。
    陆曈冷冷盯着他。
    他神色淡淡,不为所动。
    须臾,陆曈突然伸手,一把夺过裴云暎手中药瓶,拔开瓶塞仰头灌了下去。
    她这动作太快,裴云暎也没料到,待反应过来,神情骤然一变:“你做什么?”
    “裴大人不是让我喝了它么?我喝完了。”
    手腕被一把扣住,他怒道:“你疯了?”
    陆曈微微皱眉。
    “谁让你真喝了?”他方才的游刃有余咄咄逼人荡然无存,神情竟有几分震怒与紧张,一把拽起陆曈的手往外走:“走。”
    陆曈甩开他的手:“干什么?”
    “找大夫。”
    “我就是大夫。”陆曈往后退一步,“要我喝药的是你,要我找大夫的也是你。裴大人,你是在同我玩笑?”
    他似有些头痛,声音不复方才淡然:“我不过是想要你知道此事机密……”声音骤然一顿,裴云暎看向陆曈:“你怎么还能说话?”
    “雀静散”服下顷刻生效,然现下已过几息,陆曈安然无恙。
    裴云暎迟疑地看着她:“你刚才……”
    “药瓶是空的。”
    陆曈微微一笑,神色有些嘲讽:“‘雀静散’是毒药,裴大人,你不会以为医官院会随手放置这样的毒药吧?”
    那药瓶放在此处都不知多久了,是个空瓶,常进先前说过几日放些防虫蛀的香丸进去以免书简腐坏,谁知一直忘了这事。
    闻言,裴云暎怔住。
    陆曈道:“其实就算喝下也没什么,不过,”她仰头,盯着裴云暎奇怪地开口:“服毒的是我,殿帅何必激动?”
    她知道他在故意吓她,所以她也故意顺着他演戏。
    只是方才裴云暎厉喝的模样,有一瞬间,让人恍惚也生出一种错觉。
    像是紧张她的模样。
    她离裴云暎很近,裴云暎低头,对上的就是陆曈认真的目光。
    那双眼睛大部分时总是平静的,偶尔也会撞见其中汹涌波澜,以至于忽略这双眼睛本来的模样。不知是灯火的光太幽谧,还是盛京的春夜太温柔,那双眼眸澄澈如水,装满了真切的疑惑,如方才路过院落中时那片月光,脉脉照亮整个树林。
    他顿了顿,倏然移开目光,冷冷道:“我可不想自找麻烦。”
    这理由不算很好,但陆曈也没有继续追问了。
    屋中静了一会儿,裴云暎回头看向陆曈:“如果那药瓶不是空的,你也会喝下?”
    “会。”
    他拧眉:“为何?”
    “我相信,裴大人不会让我喝哑药。”
    他盯着陆曈,神色有些奇怪:“你很信任我的人品?”
    “不是啊。”
    陆曈轻飘飘地开口:“是我觉得,如果裴大人真担心我泄露秘密,会直接一刀杀了我,而不是给我一瓶哑药。”
    “大人不会如此善良。”
    裴云暎:“……”
    他嗤地一笑,语气很淡:“听你说来,我十恶不赦了?”
    陆曈不答,只看向窗外,长空乌云彻底散开,一轮皎月垂挂梢头。
    油灯里的灯只剩短短一截。
    快四更了。
    她提醒:“裴大人还不走吗?等下若有人察觉追来,我便只能说是你挟持于我了。”
    裴云暎瞥她一眼,陆曈站在那点微弱的火光里,四面八方皆是黑暗,而她一身雪白中衣立于书架前,乌发如瀑落在肩头,孱弱苍白的模样,像从架上卷册里走出来清丽女鬼。
    看似温驯,实则凶险。
    他便无所谓地笑笑:“那我就说我们是一伙的。”停顿一下,又看着她:“不过应当不会,至多以为你我私通。”
    陆曈反唇相讥:“大人放心,私通也不找你这样的。”
    他噎了噎,像是被气笑了,又看了陆曈一眼,转身往门外走去。
    将要走到门口时,忽又想起了什么:“对了。”
    陆曈抬眸。
    “下次要藏,记得屏息。”
    他像是故意气她:“呼吸声太明显,一进门就听见了。”
    陆曈:“……”
    屋中重新陷入安静。
    陆曈握紧手里的医案。
    早知如此,方才就应一针捅下去的。
    不该手下留情。
    ……
    春山夜静,四更天的长空没有一粒星。
    院子里,黑犬趴在棚窝里,忽地睁开眼睛,直身竖起耳朵朝门口方向听了片刻,复又重新缩了回去。
    殿帅府的书房里,有人进了屋。
    屋中灯火通明,高柄铜灯里灯火明亮。
    萧逐风坐在书桌前,听见动静抬起头,就见裴云暎闪身进了屋内。
    “找到东西了?”他问。
    裴云暎伸手,从怀中掏出一册文籍丢他面前,一面脱去身上黑衣,拿了件椅子上的外袍披上。
    萧逐风接过文册,低头翻了几下,目光微动:“……竟然还在。”
    面前人换完衣服,给自己倒了杯热茶,低头喝了一口,闻言道:“可以交差了?”
    萧逐风点头,又问:“去医官院没被人看见?”
    喝茶的动作一顿,裴云暎盯着茶盏里沉浮的茶叶:“没有。”
    萧逐风点了点头,又问:“陆医官也不在?”
    年轻人蓦地抬眸:“问她干什么?”
    他这反应陡然激烈,叫萧逐风也怔了一下,随即开口:“总觉得你每次都会和她在意想不到的场合见面,我以为以你二人孽缘,今日会撞见也说不定。”
    说到此处,萧逐风倏尔一顿,狐疑看向他:“没见到就没见到,怎么一副做贼心虚样?”
    裴云暎神色微变,像是被这句话中某个字眼蛰道,冷然开口:“你无不无聊?”
    又把茶盏往桌上一搁,没好气道:“自己拿着东西交差吧。”转身走了。
    萧逐风:“……”
    这人平日里可没这么喜怒无常,一句话而已,不知哪里说错,发这么大火气。
    他把那本籍册收好,冷冷道:“莫名其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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