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姿态冷淡,神色平静,每次登门施诊都没什么旁的表情。
    一开始金显荣还因为她容色太过美丽而生出侥幸之心,总想调戏几番,但每次他的调戏都仿佛对牛弹琴,无论是恶意的还是隐晦的,这医女听完都没半分反应。既不惊慌也不羞涩,冷漠的像是块木头。
    倒是金显荣有几次被这女子的话吓着。
    她说:“行针用药易生错事,金大人最好配合,否则错一步,将来药石无灵。”
    这是威胁……这分明就是威胁!
    但金显荣很吃她的威胁。
    尤其是陆曈不知从哪里寻来的猪肾牛肾羊肾,装在陶罐子里,当着他的面把那些肾囊一片一片切得薄如蝉翼,又扔进药罐重重捣碎,很难不让人联想她这是杀鸡儆猴……杀囊敬人。
    如此行径,再美的初见只怕也染上几分血腥色彩。
    令人倒胃。
    药锤捶打罐子的声音停了下来。
    陆曈把罐子里那团血肉模糊的东西盛进一只瓷碗,用盖子盖好,看向金显荣。
    “金大人,今日的敷药做好了。”顿了顿,陆曈看向他:“可须下官为您上药?”
    “不用!”
    金显荣断然拒绝,似乎又意识到自己拒绝得太快颇显刻意,忙干笑着补了一句:“怎好劳烦陆医官?下人替我就是。”
    第一百四十八章 黑犬
    陆曈沉吟着看向他。
    金显荣攥着衣摆,紧张得后背湿了大片。
    倒不是他洗心革面转了性子,实在是这姑娘每次打量人的目光太过瘆人。
    不知是不是金显荣的错觉,每次陆曈看向他腰间的眼神,冷冰冰的,含着挑剔的审视,总让人觉得她像是在看一块死猪肉,正在思量着要将这块死猪肉如何料理。
    金显荣一向在女子面前引以为豪的自尊心,在她跟前塌得稀碎。
    他不敢让陆曈亲自为他上药,甚至都不敢解开腰带让陆曈看上一眼,生怕这冰凉的眼神落在他腰间,回头身体的病是好了,心里的病落下了。
    得不偿失。
    陆曈把盛敷药的碗放到一边:“好吧。”
    金显荣松了口气。
    她又看了看漏刻:“金大人请坐好,下官要施针了。”
    金显荣一震,忙坐直身子,叫屋中下人脱掉外裳露出后背,好让陆曈施针。
    说起来,陆曈来给他施了几次针,金显荣的情况确有好转。
    虽然如今并不能行房,但至少肾囊痈的问题缓解了不少,这也是金显荣为何对陆曈言听计从的原因。
    整个翰林医官院的人都是废物,她若真有本事,她若真能治好自己的隐疾,对她客气一点又何妨?
    毕竟这可关系到他下半辈子的幸福。
    金显荣想着,听到身后传来陆曈的声音:“金大人,下官有一事相求。”
    金显荣一愣,随即感到自己后颈微微一痛,一根金针缓缓刺入皮肤,金显荣不敢动弹,遂问:“陆医官何事相求?”
    “不瞒大人,下官身为医官,医官院中还有一干事务要忙。除了大人这处,还需得上京营殿帅府为禁卫们行诊。”
    陆曈从绒布上再抽出一根针,对准穴位慢慢刺入,才不紧不慢地继续开口。
    “时时来去,属实不便。听说户部有司礼府,寻常官员也在此处理公务,司礼府离殿帅府很近,只有一街之邻……”
    “……下官想,今后能不能直接上司礼府为大人行诊,也免于奔波来去,减省时日。”
    “就这个?”
    金显荣听完就道:“行啊,反正他们也知道我在治肾囊痈,你日后就去司礼府来行诊吧。”
    他都做好了陆曈狮子大开口的准备,以为陆曈要仗着如今的功劳给他出点难题,没想到只是贪点便利。
    医官院的人行诊也常有在各司卫殿府的,虽然这病究竟有一点不光彩,但事实他这点事朝堂上下几乎人尽皆知了。
    破罐子破摔呗。
    陆曈有点犹豫:“不过,司礼府还有旁人在,会不会不大方便,倘若耽误大人们公务,或是对他们有影响……”
    “什么公务,除了本官都是些闲职,每日就是喝茶发呆的事。”
    “再说了。要是个大汉嘛,还得估摸下有没有危险,能不能放进来。但你一个弱女子能影响什么?”
    金显荣一心想讨好陆曈,又觉得这女医官确是平人出身没见过世面,一点小事也这般忐忑,于是方才被剁得稀碎的男子自尊心又冒出来一点,遂拍胸道:“小事,陆医官不用放在心上,今后就直接上司礼府。”
    陆曈轻声应了。
    既帮了对方一回,展示了自己的豪爽与能力,金显荣方才熄灭的心又蠢蠢欲动起来。
    身上一根根金针扎进去,渐渐的有些酥麻,像是蚂蚁爬过,他的心也痒痒的。
    于是他道:“陆医官,今日时候还早,不如中午一起用饭可好?”
    回答他的是陆曈略显冷淡的声音。
    “不必了,下官之后还要去殿帅府送药。去得晚了,恐怕裴殿帅不喜。”
    听见“裴殿帅”三个字,金显荣没吭声了。
    过了一会儿,他哼了一声,小声道:“裴云暎啊……”
    陆曈眸色动了动,继续手上动作,故意道:“裴殿帅身居高位,不比大人平易近人,下官位卑言轻,不敢轻易得罪。”
    因畏惧裴云暎权势,金显荣倒不好说什么,但刚刚冒出来的男子自尊瞬间被打回原形,多少让面上有些挂不住,于是哼哼了两声,不屑开口:“厉害又有什么用,至于高位……”
    “他亲爹连夫人都见死不救也要忙着立功,陛下能不给他加官晋爵嘛?”
    “有这么个卖妻求荣的爹,那裴云暎能是什么好货色……”
    话还没说完,金显荣突然“哎唷”一声惨叫,惊得屋中婢子吓了一跳。
    “你干什么?!”
    “行针寻常知觉而已,大人不要乱动。”陆曈施施然取下另一根针,对准穴位蓦地扎下。
    “哎唷——”
    “大人坐好,扎错了穴位就不好了。”
    “……”
    “别叫了,大人。”
    这一次施针比往日更久、更痛。
    等太阳从窗缝移到中间,陆曈收起最后一根金针时,金显荣浑身上下已如水里捞起来般湿淋淋。
    他被婢女搀着躺在榻上,脸色惨白,望着陆曈气游若丝地开口:“陆医官,今日这针怎么行得比上次疼那么多?”
    简直像是仇人故意来寻开心。
    陆曈收拾桌上医箱,对着他认真解释:“这次与上次行针穴位不同,大人病情有好转,所以换了针法。”
    “病重下猛药,良药多苦口,大人切勿讳疾忌医。”
    金显荣一凛。
    “有好转?”
    他心下松了几分,摸了摸背后疑似肿起来的一大片,有种一切努力没有白费的欣慰,“有好转就好。”
    “陆医官,”金显荣正色道:“那麻烦下次你再给我扎重点。”
    陆曈颔首:“好。”
    ……
    离开金府后,陆曈又去了京营殿帅府。
    七日时候已到,今日该去给那些禁卫重新换方子。
    才走到殿帅府门口,迎面就瞧见上回那个禁卫,那禁卫进去一招呼,禁卫们便全都拥了出来。
    小伙子们瞧见陆曈都很高兴,热热情情地将她迎进屋坐下,端茶的端茶,倒水的倒水,还有的拿出自己珍藏多时的果脯糕点,殿帅府养的五百只鸭子又开始吵闹起来。
    赤箭抱着剑站在一头,远远瞧着被众人围在中心的姑娘,不觉皱了皱眉。
    他和那些色令智昏的傻子们不同,那些傻子们只瞧见了这女子柔弱纤细的一面,却不知道对方能面不改色的杀人越货、栽赃嫁祸,更如一个藏在暗处的危险,不知何时会对主子造成威胁……
    殿帅府的人都瞎了。
    一个年轻禁卫手捧着不知从哪采来的一束野花就要往人群中凑,被赤箭一把拽了回来。
    “干什么?”
    赤箭一把夺过他手里的花束,这花束还是精心搭配过的,红红白白,花枝上扎着粉色绸带,被高大男子拿着,说是铁汉柔情也不为过。
    禁卫伸手过来夺:“还我!”
    赤箭把花扔还给他,语带嫌弃:“什么东西?”
    “我打算送给陆医官的。”禁卫吟诵,“美人如花隔云端,你瞧,这花和陆医官是不是很相称。”
    这话简直比去年萧副使给殿帅府送来的两筐梅子还要酸牙。
    赤箭忍住作呕的冲动,看向被围在中间的人,忍不住开口:“她有什么好?从前又不是没见过女子来殿帅府。”
    这话不假。
    因殿帅府们都是年轻武卫,身手各个不凡,过去那些年里,什么英雄救美的事也做了不少。
    陆曈并不是第一个来京营殿帅府的女子。
    来道谢的女子,来送东西的女子,甚至也有医官院中过来行诊的女医官,其中不乏貌美佳人,纵然陆曈生得美丽,但过去那些年里,殿帅府中也不是没来过漂亮姑娘。
    但似乎只有陆曈来才会如此热闹。
    赤箭感到困惑,不明白何以只有陆曈能成功在殿帅府养上这五百只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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