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瞬间,陆曈几乎要觉得是上天垂怜她复仇艰难,才将这大好机会如此轻易送上眼前,于是想也没想地道:“好。”
    “不行!”
    出声的是林丹青。
    陆曈讶然侧首,再看周围人,俱是一副古怪神情,最前方的曹槐错愕之下,竟还露出个笑,只是那笑容怎么看都透着股幸灾乐祸。
    林丹青急得声音变了调:“陆医官不能去给金大人行诊!”
    陆曈狐疑:“为何?”
    林丹青望着她,脸色渐渐涨红,仿佛难以启齿般,过了一会儿才吞吞吐吐地开口:“……户部的金大人之急症是、是肾囊痈,你是女子,怎么能给他施诊!”
    肾囊痈?
    陆曈一瞬恍然大悟。
    难怪周围人要露出难以言喻的神情,难怪曹槐的笑容不怀好意……难怪崔岷要般百转千回,铺垫良久让她走到此处。
    只因肾囊痈,是男子隐疾!
    这病并不算罕见,然而让一年轻女子去治疗此疾,却是不常见的。
    崔岷看向林丹青,许是因为林父的关系,并未斥责,只道:“医者无男女,你们在太医局进学时,第一课学的正是如此。”
    林丹青皱眉:“可是院使,人言可畏!”
    医者是不分男女,可流言分啊!
    这世道对女子本就艰难,女子行医多受桎梏便罢了,若是年轻些的女子行医,一个不好,便要做好终身不嫁的准备。她们这些女医官使还好些,不过是给各宫娘娘奉值。可那位户部金大人什么毛病盛京官场无人不知,只怕陆曈今日进了户部的门,明日流言就要传得满天飞!
    肾痈囊,意味着医官检查身子,便要触及对方私密之处。更何况别人就罢了,那位金大人,本就是出了名的好色之徒,宫里的雌鸭都要被他摸两把占便宜,何况是陆曈这样一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
    林丹青都能想象得出那惨烈画面!
    “陆医官,”崔岷不理会林丹青,负手看向陆曈,当着满屋医官使的面,温声询问:“你可愿行诊?”
    陆曈眼睫微颤。
    早听苗良方所言,这位崔院使就是一位不择手段之人,所以才会心安理得地将好友祖传之物据为己有,沽名钓誉,欺世盗名。
    然而他的下作还是超乎了陆曈的想象。
    拒绝崔岷,传出去或许得罪那位金大人,也会证明她的医术不过传说厉害,连带御药院的邱合也要备受质疑。
    接受行诊……只消看眼下林丹青的模样,就知那位金大人不是什么好相与之人。
    白璧最怕蒙暇,一位女医官,都不消自己做什么,只要对方做出些出格之举,流言的唾沫星子都能将她淹死。外人不会说男子好色,只会谴责女子引祸,到最后,连美丽都是罪由。
    崔岷或许不要她身败名裂,但一定想她德行有亏,到最后提起她陆曈,旁人不会说她医术药理如何,想起的都是那些风流韵事、花丛轶闻。
    何等歹毒。
    “陆医官?”崔岷咄咄逼问。
    四周嗡嗡议论声渐起,林丹青紧张地望着她。
    陆曈深吸口气,缓缓抬头,正要开口——
    “怎么这么热闹?”门外有人说话。
    这个声音……
    陆曈不由一怔。
    门口站着的人群忽然散开,让出一条路,有人走了进来。
    药厅宽敞,四面墙上都挂了写满医经药理的长字画,年轻人腰间银刀在雅致堂厅里突兀多了几分煞气,格格不入,人却极是俊美,一身绯色公服把穿医官袍子的其他男子都衬得黯淡如尘。
    “裴殿帅?”崔岷一愣。
    殿前司右军指挥使裴云暎平日极少来此处,乍然出现,众人都怔在原地。
    青年走进厅堂,偏头打量了一下周围,目光并未在陆曈身上停留,似乎有些疑惑:“崔大人这是在做什么?”
    崔岷拱手行礼:“回殿帅,正在吩咐新进医官使行诊奉值。”
    他点头:“原来如此。”
    见他身后并无其他人跟随,崔岷沉吟一下,试探问道:“不知殿帅突然前来,所为何事?”
    殿前司与医官院井水不犯河水,近来也并无行诊排册。
    裴云暎淡笑着开口:“司卫所近来训练过猛,加之春躁,武卫们都叫乏困。我来请位医官同去瞧瞧。”
    说完,他似才看到一边站着的陆曈,眉一挑:“新进医官?我看她就很合适,就她吧。”
    这话说得猝不及防,厅中所有人都愣住了。
    陆曈也是一顿。
    她抬眸看向裴云暎,这人面上笑意如常,仿佛真是随口找了个顺眼的医官使,不曾有别的心思,无辜得紧。
    一边的崔岷脸色却难看起来。
    裴云暎这话,是要陆曈去司卫所,却也将陆曈从方才的窘境里解救出来。
    如此一来,陆曈既免去与姓金的纠缠,也不必面对众人的质疑,合乎情理的理由让人挑不出一点错处。
    偏偏是这个时候……
    崔岷眸色阴沉,依稀间想起一件事来。
    陆曈春试红榜过后,他曾托人打听过此女过去的消息,除了做出“春水生”和“纤纤”两味新药外,此女最出名的,大概还是探出了文郡王妃所中之毒“小儿愁”,解救了文郡王妃,连带着宫里那位颜妃也遭了殃,御药院为此提供禁药之人也被牵连出事,当时整个医官院和御药院人人自危。
    文郡王妃裴云姝是裴云暎的嫡亲姐姐。
    若在那时陆曈与裴云暎二人就已有了私交,此番这位指挥使突如其来的举动,恐怕并不是心血来潮。
    正兀自揣测着,身侧传来裴云暎的声音:“考虑这么久,院使很为难吗?”
    崔岷一个激灵回神。
    眼前年轻人唇边噙着笑意,禁卫公服穿在他身上,不似寻常禁卫冷沉刻板,反因唇角梨涡显得亲切英朗。
    可他的眼神却并不亲切。
    那双漂亮的黑眸灿若星辰,却似静水深潭,只一眼便让人生出寒意。
    崔岷心中一紧,蓦地生出丝畏惧。
    他与这位殿前司指挥使相交甚少,此人年轻有为,素日里见了也总是明朗爱笑,仿佛极好亲近。然而年纪轻轻身居高位,又有谁心思简单?这些年与他作对的,不是出事就是贬职……
    他这副温煦皮囊下,仿佛藏着另一副乖戾心肠。
    总让人有种没来由的直觉,谁要是迕逆违背了他,下场多半惨烈。
    崔岷不愿、也不敢与他作对。
    收起心中不甘,崔岷拱手道:“殿帅说笑,殿帅府武卫有需,理应奉值。”他转头,对陆曈叮嘱:“陆医官,你就去殿帅府,金大人之急症,仍由曹槐行诊。”
    不管裴云暎是不是特意为陆曈解围,此言都算卖了裴云暎一个面子。
    人群中的曹槐闻言,顿时面露失望。林丹青和常进却松了口气。
    陆曈站在原地没动。
    裴云暎看了她一眼:“陆医官?”
    陆曈敛眉:“是。”
    崔岷笑了:“好。”
    然而下一刻,陆曈抬起头:“不过院使,金大人那头,下官仍想与曹医官一同行诊。”
    此话一出,厅中蓦然安静。
    众人盯着她的目光霎时古怪。
    明明已远离那等糟心事,不必与金显荣搅合在一处,怎么还自己上赶着往上凑?这人是傻子不成?
    林丹青猛地朝陆曈使眼色,陆曈恍若未觉,只对着崔岷静静地道:“下官会分配时辰,去殿帅府行诊与为金大人行诊两不耽误,还望院使准允。”
    她说得平静真挚,仿佛真是真心实意想要谋得此份差事,翰林医官院中的确有新进医官为了在上峰面前挣脸面,显得自己勤劳敬业,抢着多干活……但也要看清抢的差事是什么。
    这差事换做别的医官,可不会如此积极。
    裴云暎在听到陆曈说完后,目光便落在了她脸上,带了几分安静的审视。
    陆曈不言,崔岷视线在他二人身上打了个转,良久,慢慢笑起来。
    他赞许:“陆医官一片仁心,很好。”
    “既是陆医官自己所求……”
    他故意咬重“自己”二字,神色温和欣慰,“允。”
    ……
    厅中的暗流涌动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流过去了。
    医官们各自散去,自己做自己的事。
    陆曈拿着药帖,进了里间药厅。
    药厅不算宽敞,地上堆满尚未整理的一批新药,靠墙处有一排木柜,里头堆放医官们寻常要用的常用药物。
    陆曈方走到药柜前,身后木门便发出一声轻响。
    她没回头。
    来人将门掩上,抬眼打量了一下四周,屋里堆积的药材积了灰,被门风带的四处飞舞,裴云暎皱了皱眉,似乎有些嫌弃,待那灰尘散了些,适才走过来。
    陆曈从药柜里拿出一只细长瓷瓶,转身放到桌上:“下食丹。”
    裴云暎眉梢一动。
    方才堂厅里的那场官司后,裴云暎并未马上离开,说殿帅府的司犬近来胃口不佳,请陆曈为它拿点药。
    医官院药厅里存放医官们素日用的寻常药,能给人吃的下食丹,匀上一瓶给狗吃自然也没什么。
    只不过这种跟进来的理由实在写满了敷衍,崔岷没有发作,也只能是因为畏惧对方的身份了。
    他拿起药瓶,牵了牵唇:“你要听崔岷的安排行诊?”
    “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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