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瞳哭丧着脸:“怎么没有剩饭啊?”
    “谁叫你白日说不吃的,爹都刨给我吃了。”陆谦故意气她。
    “你!”
    “嘘,小点声。”陆柔拍陆谦一下,“别逗她了。”
    陆谦从身后掏出几个番薯:“太晚了,烤几个番薯吃吧,省得吵醒爹娘,爹又要让你多抄几天书。”
    一想到抄书陆瞳就头大,忙道:“行行行,就番薯吧。”
    厨房里炉灶生火麻烦,陆谦把取暖的炭盆找出来,放在门口烧燃,把几个番薯埋在炭灰里。
    厨房里渐渐漫出番薯的香气来。
    陆谦拿铁钳从火里扒拉出来,陆柔剥好皮递给陆瞳,陆瞳靠着墙壁坐在地上,咬一口热腾腾的番薯,浑身上下都熨贴起来。
    陆柔道:“慢点吃,小心烫着。”
    陆谦把其他几个挑出来给她晾着。
    等吃了一整个下肚,又要拿第二个时,陆瞳一瞥眼看到陆谦那张鼻青眼肿的脸,忽而一顿,莫名沮丧起来。
    陆谦见她看了自己一眼后就不吃了,莫名其妙:“怎么?”
    “你的脸太丑了……”
    少年大怒:“陆三,你也不看我这是为了谁!”
    陆瞳蔫蔫道:“我是在想,我一顿不吃就很饿,是不是注定一辈子只能当只肥猪?”
    陆柔蹙眉:“瞳瞳,你现在正是长身体时,不吃怎么行,别听刘子德刘子贤胡说八道。”
    “可他们说我以后嫁不出去……”
    “谁要他们操闲心,”陆谦没好气道:“又没吃他家米,管他说什么。”
    陆瞳悲从中来:“可你们都不像我这样……会不会我不是爹娘亲生的?”
    陆谦:“……你是想爹揍你吧?”
    陆柔叹口气,伸手也拿起一只番薯来:“那我们也跟你一道吃,一起变小猪好了?”
    陆谦乐了:“那陆家就有三只小猪了?行啊,我也吃一个……好香!”
    兄姊坐在身边两侧,热腾腾的番薯驱走冬日严寒,厨房中弥漫的甜香里,陆瞳抹了把眼泪,不知为何,心中倒也没有那么难过了。
    第二日母亲晨起去厨房,发现烧完的炭灰和墙角的番薯皮,哭笑不得,点着陆瞳的额头教训:“想的倒多,好好吃你的饭吧,放心,我们陆家都是美人,不会丑的。”
    “将来你啊,也会长得和你姐姐一样漂亮的!”
    那时陆瞳总觉得是母亲安慰她的话语。
    后来……
    后来她被芸娘带上落梅峰,漫山遍野的采药,试药,许是累的,饿的,又或许是本就到了抽条的时候,不知过了多久,有一日她在溪边洗衣时,透过溪水,看见溪水倒映出一张陌生少女的脸。
    桃腮杏面,韶颜雅容,与那个团团糯糯的胖丫头截然不同。
    她趴在溪边看了很久。
    原来母亲说的是真的,她真的出落得如姐姐一般苗条纤细,是个漂亮的大姑娘了。
    原来……不知不觉中,她已经长大了。
    一声轻响,银筝关窗的动静打断陆瞳思绪,秋夜凄凉冷寂,镜中那个笑眼弯弯的小姑娘渐渐淡去,变成另一个单薄素妆的女子,淡漠地注视着她。
    陆瞳眉眼微动。
    她长大了,从天真烂漫的小姑娘长成亭亭玉立的窈窕淑女,可惜她的爹娘、兄姊,陆家无一人见到。
    他们没能看见她长大的模样。
    那些设想过无数遍的、梦里重逢后的拥抱与热泪,欢喜与叮咛就此戛然而止,如多年前小厨房里的那盆炭火,永远熄灭在冬日冷夜里。
    不复生机。
    可她心里的那把火却腾腾燃起来,愈来愈烈。
    窗关上了,深秋的夜很冷。
    “我想去遇仙楼。”寂静里,陆瞳突然开口。
    正走到门口的银筝一愣,下意识回头,愕然看向陆瞳。
    陆瞳伸出手指,轻轻摹过镜中人眉眼。
    镜中人目光平淡如静水,于静水中,却有看不见的暗流涌动。
    她收回手。
    “十月初一,戚玉台生辰那日……”
    “我要去遇仙楼。”她道。
    第一百零二章 遇仙楼偶遇
    又过了十几日,立了冬。
    盛京靠北,盛满了水的桶放在院里,一夜过去就能结层薄薄的冰。原先的衣裳不能穿了,银筝去对面葛裁缝铺子里挑了几块布,打算为陆瞳与自己新做几件冬衣。
    因气候一夜骤冷,陆瞳也着了风寒,连日又下雨,杜长卿看陆瞳病恹恹的模样,大手一挥,决定仁心医馆关门两日,让陆瞳在屋里好好养病。
    冬日天黑得早,大雨瓢泼下,西街商贩几乎全部关门,檐下一排灯笼在暴雨下晃得厉害,微弱灯色也被冬雨掩盖了。
    仁心医馆门口的李子树只剩一尊萧瑟的影,盘绕着小小医馆,在夜里沉默伫立。
    “吱呀——”
    黑影有了一丝缝隙,一线昏黄亮光从里透了出来。
    有人推开门,走出了仁心医馆大门。
    大雨下个不停,冲散了门前说话声。
    “走吧。”
    ……
    雨水“哗哗”下起来,落在河水中,粼粼泛起亮光。
    连日风雨,落月桥下河水暴涨,河水越涨,桥栏上系着的风灯反倒越发明亮,从朱楼高处望去,像是一片汪洋中的明珠千斛。
    遇仙楼总是热闹。
    冬雨的寒冷被酒楼拒之门外,艳馆歌楼里,罗琦香风不绝,处处追欢买笑。正堂宾客席前高台,珠灯华美,以描金璎珞长罩,高台正中盛放一树金玉铸造的梅树,梅树花枝料峭,翡翠枝头以红宝石雕刻簇簇红梅,红梅下有一歌伶,碧霞披,戴仙冠,脸欺腻玉,鬓若浓云,正唱一首《春闺梦》——
    “去时陌上花如锦,今日楼头柳又青,可怜侬在深闺等,海棠开日我想到如今……”
    语娇声颤,字如贯珠,听得座中宾客无不喝彩。
    满场红妆翠袖、笑语宾座之间,又有一宽袖莺黄罗袍的男子揽着一舞姬走过,近来遇仙楼来了一批年轻舞姬,美艳娇媚,人人皆以面纱遮面,舞衣轻薄,深受公子醉客追捧。
    罗袍男子醉意朦胧,大腹便便,侧首时,目光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倒是被他揽在怀中的舞姬一身艳丽孔雀蓝薄纱舞衣,面容以丝罗覆盖,只露出一双美丽眼眸,娇波动人。
    宝珠光辉晃得人刺眼,银筝望着满楼的富贵销魂,掩住心中惊叹。
    她在苏南燕馆呆了多年,自认身在锦城花营,看惯声色繁华,却仍被盛京的富庶震得不轻。明明是冬日大雨,遇仙楼却如艳阳仙境,管弦欢声像是要永远这样继续下去。
    “怀中人”低声提醒:“上楼去。”
    银筝回过神,“嗯”了一声。
    陆瞳双臂收紧,亲昵地偎着她,露在面纱外的眸微抬,不露声色打量周围人。
    今日是太师府少爷戚玉台的生辰。
    杜长卿闲谈中曾提及,每年十月初一是戚玉台生辰,这位太师府少爷都会在盛京遇仙楼大摆席宴,邀请友人同乐。而他从不在府中设宴,是因为他那位清心寡欲的太师父亲喜静,不爱吵闹。
    陆瞳接近不了太师府。
    别说是太师府,甚至连太师府的下人她都无法接近。正如杜长卿所说,他们这样身份的人,连与太师府下人都隔了一道坎。她可以做出“春水生”接近柯家,可以做出“纤纤”接近范正廉,却无法对太师府如法炮制。
    因她根本不知太师府中人疾症。
    时日一日日过去,想要报仇的人仍好好活在世间。当听杜长卿说起十月初一戚玉台会到遇仙楼时,陆瞳几乎立刻就心动了。
    她无法得知戚玉台何时出行,去往何地,但十月初一那日,他就在那里。
    陆瞳想接近戚玉台。
    所以她花银子买通遇仙楼的人混迹进去,换上舞姬衣裳,她本打算一人前去,银筝当年患病被虔婆扔进乱山,陆瞳不想引她旧事伤怀,银筝却执意要跟往。于是银筝扮作客人,与她一道混入遇仙楼。
    两人行事果真比一人要顺利得多,至少旁人见舞姬有主,便不会再拉她作陪。银筝扮起酒客来更无一丝漏洞,被塞了枕头的腹部和眼底的乌青使她看起来就如一位真正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的富商。
    “美人,我们上、上楼去……”她含糊地开口,一面揽着陆瞳往楼上去。
    陆瞳盈盈扶住银筝手臂,二人踉踉跄跄上了二楼。
    戚玉台在遇仙楼厢房设宴,此时夜深,宴近结束。而今日大雨瓢泼,今夜戚玉台多半要留在遇仙楼中了。
    楼上几层是暖阁,是给这些王孙公子、贵客豪门过夜用的。价钱不菲,当年杜长卿父亲还在、杜家尚未落败时,杜大少爷都不敢在此地过夜,唯恐被骗了大钱。银筝与陆瞳此行出来,将先前文郡王妃送的诊金都搬空了。
    银筝拥着陆瞳往二楼去,楼门口处坐着个饮酒的男人,瞧着是龟公,见状嘻嘻笑着凑上前来,银筝会意,掏出一张银票拍在他手上,男人便退开让出路来:“公子请进!请进!”
    整个二楼修缮成女儿家绣阁模样,一溜雕花竹窗,从里传出娇语调笑,听得人耳热。
    银筝不觉耳热,只心疼刚刚送出的银子,低声地埋怨:“不过在这里宿上一夜,单宿银就要百两。难怪俗话说‘船载的金银,填不满的烟花债’。”又怅然:“不过这里这样贵,想来赎身的银子只会更多。”
    银筝当年便心心念念着凑够赎身银就归家,只是还未等到那一日便被丢在了乱葬岗。如今再入此地,难免怅怅。
    这楼上雕花窗前,有的门前挂一只花冠,代表有人,没有花冠的,则表示无人。
    陆瞳回头看了一眼,见那龟公看不见了,才转头,对着面前一扇挂了花冠的门径自用力推门进去。
    “啊——”
    屋里陡然响起一声惊叫,桌前男女衣衫半褪,正是浓情蜜意时,冷不防被人打断,其中男人怒道:“什么人?”
    银筝踉跄着步子打了个酒嗝:“……到了?”
    陆瞳搀着她,冲屋中二人歉意开口:“公子喝醉走错房了,对不住。”言罢,赶紧扶着银筝退出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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