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三百万里有没有别的补偿?你知道我的,空口无凭的事,我向来不干。”冯镜衡今天确实干了,他没有别的证据了,唯有诈他亲口承认,“向断断续续给你写了那么多信,你从没有回复过。你登岛避世的第二年,他死于车祸,这样没休没止的爱慕纠缠,于你彻底解脱了。”
    汪春申听到一个死字,面上急剧往下的坠落,良久,还反复确认,“他……他死了?”
    “死了对你这种薄情寡义的人,确实是最好的出路。”
    年少的向宗有着与冯镜衡不遑多让的风华正茂。
    这类富裕底子里滋养出来的孩子,玲珑,多面,豁达,风流倜傥……
    仿佛再多的金玉之词都不够形容他们。
    汪春申始终记得他们第一次见面,在向宗恩师家,真正的秉烛夜谈。汪春申作为一个英文穷光蛋的座上宾,听向宗侃侃而谈他这些年诸国的游记和见闻。
    年少却博闻强识。
    恩师介绍向宗也是再得意不过的盛赞。就是这样一个天之骄子,他之后几番登门来找汪春申。
    在他潦倒的地下工作室里,向宗毫无怨言地去给他捡满地的狼藉,也一再地鼓舞他,他始终看好他。
    无来由地。
    那些年,汪春申旅居各地采风、闭关,一应的开销全是向宗资助的。
    汪有时大发雷霆起来,向宗甚至反过来宽慰他,等你将来名扬天下后,再全还给我就好了。
    我相信终有这一天。
    有次他们在扬州个园游园,向宗带过来他的甥女,漂亮如粉堆的一个孩子,搂着向宗的脖子不肯松。汪春申意外原来他这么喜欢孩子,向宗解释,他阿姐暴脾气,时常跟姐夫吵架,闹得圆圆一害怕就往他这跑。他来扬州,丫头死活要跟着来。没法子的一个惯宝宝呀。
    那天回去的路上,他的甥女睡着了。汪春申突然劝起向宗,既然这么喜欢孩子,该早点成个家的。
    驱车的向宗一路无话。
    他回宾馆,把甥女安置给放心的人看管一下,冒着雨再折返回来,汪春申那天去意已决,他说这些年对不起向宗的信任与赏识,他决定放弃了,出去走走,也有可能是回家乡安心下来做个老师什么的。
    向宗不懂,他为什么突然这样了。
    对峙无果后,向宗问他,是哪里出问题了?我从来没要求你对我兑现什么,为什么你们一个个总要拿自己的意志去左右别人呢!我姐姐是这样,你也是。她劝我成家要个孩子,仿佛人生下来就是繁衍下一代的。我没有孩子就是向家的耻辱,连同我的名字,都带着传宗接代的寄予。
    汪春申不去看向宗,只转过身去,自顾自,最后淡漠的声音提醒身后的人,你姐姐是对的,你这样凡事都优越的人,实不该同我这样烂污的人混在一块。
    向宗沉默了良久,最后振作自己问了一句,即便我无怨无悔也不行,对不对,盛清泉。
    汪春申大他七岁。彼时他已经不年轻了,甚至错过了一个男人最鼎盛的风光时候。
    他不能接受自己的潦倒,更不能接受向宗处处的优越而不可攀,他一想到甚至他的一日三餐都是眼前这么个优越的人施舍的,只会更厌弃这个世界。
    最后,只能嗤之以鼻地驱赶他。对不起,我没那爱好,我不能接受你的无怨无悔。
    自扬州别后,汪向再无会面过。
    向给他寄了不少信,前期汪春申还会拆几封,后面他便不再拆了。某日,他在老家的同乡,便是现在的老周给汪辗转寄来一管画。
    拆开画管,是向宗在西藏旅行的采风。他们一齐去过那里,汪春申再一次惊叹向宗的天赋,他涉猎语言、天文、地理、书法,即便师承汪春申的画也能这么精湛且灵气。
    这种可遇不可求的天赋挂,当真是降临的紫微星。
    半年后,汪春申给画廊自荐了一幅《舐犊》。
    被一富商以两百万的价格买断了。也正因为富商的引荐、推崇,自此汪春申这个名号正式出世。
    他最巅峰时期的那幅天价之作,背后也有这位富商伯乐的推手。
    冯镜衡听到这,伺机插针进去,“那幅叫你出圈的画,是洗稿的向宗的,对不对?”
    这也是汪春申决计不肯再见向宗的真正缘故。
    他恨一个人可以含着金汤匙出生,恨一个人可以一路繁花似锦的优秀乃至一骑绝尘,恨一个人几乎寥寥几笔就藏不住的天赋与灵气。
    更恨这个人还爱烂污的他。
    汪春申出圈的画,向宗看到后不可能不明白,他之后转手给向宗的三百万,也是希望跟他不该不欠。他始终不见他,就是希望向宗能有自己的生活,去结婚去生子,去把这份天赋长长久久地传承下去……
    他从来没想过,向宗那么个月亮一般的人,会死……
    如他所言,“汪春申,你真的烂透了。你知道向老师为什么会死么,就是你转手了他的命运,你偷走剽窃了别人的人生。”
    也许是。汪春申巅峰之后,急流勇退了,他再也不能画出满意的,有灵魂的东西。
    当年不是冯家威逼他出山,他早就拿不起画笔了。他厌恶他的笔,厌恶死灰尸体一样的自己。
    早知这样,他宁愿去跟向宗换,换他更高洁地活着。
    他愿意替他去死。
    冯镜衡听后嗤之以鼻,“佛口蛇心。”随即,他跟助手分享人生经验般地嘲讽,“永远不要相信黄赌毒口里的每一字忏悔,同理,习惯偷盗占据别人利益结果的人也一样。”说罢,冯镜衡把手里那只都彭的火机往面前的茶几上一掼,他力道过于决绝,径直把几案的玻璃磕出一个碎裂的洞。
    他来了结的诉求就是:
    一、自此不准再以汪春申的名义进行任何创作、拍卖;
    二、把属于向宗的书信悉数还回头;
    三、以汪春申著作人的名义出具一份声明,当初出圈的成名作系为洗稿,占取他人创作利益。
    冯镜衡的话音将落,汪春申本人枯槁无任何颜色,倒是他身边的老周先出来护主了,问冯镜衡,今日这般咄咄逼人,到底是站在谁的立场?
    冯镜衡不妨告诉汪某人,“我从来不信命。但今天,我相信老天爷自始至终都留着因果报应。当年向宗不得已地把甥女带在身边,那个小孩记住了你的名字,她告诉我,你还亲自抱过她。也正是这个小孩,她始终替小舅记着、不服,她坚持想要回她小舅的信。甚至几番求我,想亲自来面对你。我没有肯,为什么呢,我不肯她来面对这些烂污的人性。她知道后,会更失望,甚至失望她小舅明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还这么不可控地沉湎着。”
    谈判者自此不啰嗦的颜面。冯镜衡再从衬衫襟前的口袋里拿出自己的手机,刚才一应的谈话,他都录屏下来了。
    两条路给汪春申选,要么依照他的诉求办到这三项;
    要么等着他公布这些视频。“别跟我掰扯这些视频有没有法律效应,你要相信,我这么做,自有我敢和你叫板的本事!”
    “冯二,你上回说的那个一起看《雪夜图》的女生,就是向宗的甥女?”
    “是。”
    “你在与她交往?”
    “是。还有什么想问的?”
    “我想见见她,可以吗?”
    “想都不要想。”
    自此,交涉完毕。
    冯镜衡起身来,表示自即日起,他再不会来这里了。“汪春申你也得明白,你欺骗辜负甚至害人殒命的不只是向老师,你实担不起业内这么多人当你的信徒。我一想到这些年给你当酒搭子了,把你当半个老师,就他妈觉得晦气!你的那个狗杂种儿子,去死去活与我无关了。我给你三天时间考虑,想好了答复我。”
    冯镜衡说完,来去匆匆。
    连夜又从重熙岛出来。
    快艇一路涉水乘风,不到半个小时顺利登岸。
    腕表上的时刻已经凌晨三点多了,天朦朦发亮。杭天拎着冯镜衡的行李袋,主雇二人依旧毫无睡意。冯镜衡只觉得一时身上冷热不均,这个点他也不想原路往回赶了,只差遣杭天就近找个酒店住下。他厌恶自己身上的一身乌糟了,“他妈那姓汪的是不是身上有禽兽味啊。”
    杭天跟着冯镜衡一道走,附和着笑,“栗小姐知道你这样为了她,觉都不睡了,不嫁给你,我都替你冤得慌。”
    “别动不动自我感动,我不全为了她。”
    杭天会意。冯镜衡这类上位者二代目能真正推心置腹的朋友没几个,大多数是利益捆绑,他打心眼里真正臣服的人也没几个。这些年,杭天都不知道重熙岛上有这么个圣人呢,结果皮囊之下,是这么丑陋不堪的一堆骨头。
    冯杭二人登岸还没走到泊车处,忽而不远处驶来一辆黑色奔驰,牌照是冯纪衡的。
    不一会儿,车子停下来,前后下来的也正是冯纪衡和冯钊明。
    冯镜衡见状,先回头瞥了眼杭天,杭天挺着腰板,如实交代,“天地良心,我在怀疑是不是家里行政部那头调快艇的动静知会了程秘……”
    冯镜衡沉着一张脸,“那你明天也不用上班了。”
    冯钊明一时走过来,即刻质问老二,“这大晚上火烧眉毛闹这么一出,为了什么?”
    拂晓湖边,风声连连,拍得栈道上的涉水翻涌成了浪。
    冯钊明听完老二的一段,无动于衷,也要老二收回这些玉石俱焚的念头。“唐家那块地,我势在必得。唐某人当初能捧汪春申出来,现在这条狗再回去舔旧主,总好过我去搭关系联络他。汪先前托孤本来就求人在先,也不枉费这些年你当他汪某人半个忘年交的情谊。你这个时候同他玉石俱焚有什么好处,我问你!”
    冯镜衡不依,目光发冷发狠,“你要回去利用汪春申那是你的事。别搭上我。”
    “我不搭上你,我搭谁!你姓什么,老二,你昏了头了你!为了个女人,这一大家子一大摊子的利益生计全跟着你赔进去好不好!我就是太纵着你了,不是你把儿女私情招到里仁路,袁家女儿也不会知情。他姓袁的不会为了女儿来给我软刀子吃。我这才下定决心断尾。不是为了你和袁家撇清关系,我用得着再走别的招么!我说过,别给我得罪袁家,这个档口上,只能两方吃哑巴亏。袁某人退一步,我也退一步。大家都当没儿女亲家这回事,和气生财。我这已经给你让了好大一步了,你妈回来我也算给她个交代,你还要怎么样!”
    “你没了汪春申就办不成事了,是不是!”冯镜衡发作。
    “不。但是有了他这枚棋,我能省好多事。就这么简单。我可以不动他,也由着你去撕破脸,踩碎他。只要你回头去娶袁家的女儿,我也可以退一步,你选吧!”
    冯镜衡气得爆粗。
    冯钊明也跟着骂人,“你草个鬼!他妈的,个小畜生,我把你纵容得太狂了。十五年前我带你上岛的时候就说过,这世上无人可以呼风唤雨。我现在还是这句话,你只要需要个屋檐遮风挡雨,就必须学会低头弯腰。这一步你让也得给我让,不让也得给我让。现在不只是你为了儿女情长的一口气,这事关我们姓冯的所有人的利益,关乎集团那一大摊子人的生计和养家糊口。怎么,这上万的人都比不上你一个女朋友了,啊!”
    冯钊明站在风口里,训斥得血压腾腾地往上,冯纪衡在边上也警惕地一句话不敢参与,再听父亲道:“真这么不能商量,没有进退可言,那你死了这条心。你妈是绝对不会肯你娶栗家的。”
    老头说着,跟冯镜衡要他的证据。他太了解老二了,能这么快回头,必然是已经谈判成功,且利好的证据拿到手了。
    老头伸手管老二要,也跟老二强调些利好他的结果,“死者已矣,声不声张也就这样了;你也可以不去理袁家一丁一点;你今天让的这一步,就是你留的余地。你妈看在这份余地上,看在你没有为了感情冲昏头脑的份上,才会万事好商量。”
    最最重要的,“老二,你身上的担子可不是只有一家。你如果过分沉湎这份儿女私情,那只能说明对方不是你的良人了。”
    父子对峙一阵,冯纪衡才站出来圆场,“老二,你张不了这个口,我帮你去找栗小姐说。我看她是个识大体的人,这点过去又有什么过不去的呢。”
    冯镜衡冷笑道:“过得去过不去,不是由你们说了算的。正如我今天这通火,你们非得安到女人头上去,我说不全是为了她,你们是不信的。”但是老头搬出了集团生计利益,搬出了将来隐患的婆媳关系,多少掣肘到了冯镜衡。他说不清,到底是不是他也有私心:确实不能不顾大局利益,确实不能一上来就把她变相地推到了众矢之的的对立面上去。
    孤助只会无援。
    但是,冯镜衡的性情,他是无论如何不能直面地去劝她,为了所谓的冯家利益,忍下这口气?
    她是那么地爱慕她舅舅。
    他甚至都能想到,栗清圆得知这样的真相,这么丑陋的事实,该多么的失望,失望人性,也失望她舅舅为什么这么沉湎不值得的人。
    当真劝她为了他的家庭,忍下这口气,那才是真正的嫌隙开始。
    他很明白,这不是她忍不忍得下的问题,是冯镜衡觉得这样的裁决愧对他自诩对她的心意。
    再明白些,他们目前的感情,对冲不起这样有风有浪的考验。
    终究,临风而立的人吹透了身子,一身冷意地掉头而去。
    冯纪衡即刻喊他,“老二!”
    冯钊明按住老大,“由他去。他一向这样,绝不服输,不作声就代表他有在思量了。”
    自身能想通的事,比你去强去辩一万句来得立竿见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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