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道呢!”
    李百户脸色有点不好:“大人,如今都在猜,是魏千户放跑的五皇子,他又是咱东厂的人……您说新君若是怪罪下来,咱们这些人……”
    细柳隐约听见刑房里有动静,便问他:“刑房里是谁在审案?”
    “是知鉴司指挥使马山马大人,”李百户忍不住压低声音,“他从前还跟在那小曹掌印身边,鞍前马后的,别提多奉承了,曹督公一死,他脸就变了,如今为了向新君以示忠心,从昨儿晚上见过新君后,他便一直在刑房里审问魏千户手底下的人,听说折磨死了好几个,也没审出来什么。”
    按道理,李百户本也是魏千户的人,只是自细柳入东厂后,他便跟在这位女千户面前比较多,但这会儿他仍旧免不了一身冷汗,生怕自己被牵连进去。
    细柳看向刑房的方向:“马山若要审你,先让他来审我。”
    陆雨梧在都察院接受讯问整整三日,这三日以来,五城兵马司封城搜捕逆贼姜变亦无所获,建弘皇帝刚刚驾崩,大丧仪还没过,姜变的失踪令朝野上下一时兵荒马乱,加之陆雨梧被枕戈营徐太皓亲自捉拿,一时间,官场上无人不在怀疑针对前首辅陆证的一场清算开始了,从陆家人开始。
    毕竟往常亦是如此,在赵籍之前的章忠文是被赵籍清算的,而赵籍又是被陆证弄倒台的,如今陆证没了,是否意味着新君乃至新任首辅亦有一番清算的大动作。
    身在桂平的陆玉圭最先遭殃,大丧仪还没结束,新君还未正式继位,便令人清查陆家,陆长圭家里儿孙多,是非也多,没了首辅陆证这个大靠山,那些阴私如雪片似的被送入内阁,又送至新君案头。
    如今满城风雨,多少人暗自唏嘘,那么大一个陆家,说倒,也就倒了。
    干元殿中,姜寰一身素服,脸色阴沉,他一脚踹倒了面前的马山,马山一下摔了个四脚朝天,又赶忙跟乌龟翻盖儿似的,一下又趴回去:“请新君息怒!那姓魏的行事周密,又肯自己替五皇…… 不,逆贼,他又肯替逆贼去死,他手底下的那些人又对他忠心,哪里肯多交代一分呢?”
    “对他忠心?”
    姜寰冷笑:“那朕是什么?马山,哪怕是铁桶似的诏狱,朕的好五弟也能逃得出去,他还真是有本事,你说是不是?”
    马山哪敢应声,满头冷汗直冒。
    姜寰厉声:“滚出去!”
    马山忙不迭地起来,战战兢兢地滚了出去。
    姜寰气得不轻,胸膛起伏着,在殿中走了几个来回:“除了那个姓魏的狗东西,一定还有其他人在这件事中……”
    “您还是想说,”
    在旁一直一言不发的郑鹜忽然开了口,他抬起脸来,“陆雨梧,是吗?”
    姜寰看向他,双眼略微眯了一瞬,像想起来什么似的:“朕怎么忘了,他不单是姜变的好友,还是你的好学生。”
    “可是怎么办呢?”
    姜寰神色冰冷:“护龙寺一事,总要有一个人来给父皇一个交代,不是吗?”
    “可臣以为,这个人不该是他。”
    郑鹜忽然俯身下跪,他再抬头,迎着新君阴晴不定的目光,说道:“他并不负责护龙寺工事,仅仅只是调停矛盾而已,何况在都察院三日,他亦未承认一字,无论如何,请您息怒,此人——不该杀。”
    “臣七年前便已不是他的老师了,故而今日所言,绝非是袒护学生,”郑鹜俯身,一双眼盯着光可鉴人的地砖上映出的自己的影子,“先帝驾崩,而您即将继位,这个时候若无十足的证据治罪陆雨梧,只怕难以服众,何况还有先帝生前密旨在,此密旨除臣以外,还有蒋牧知晓,并非密不透风,请您三思。”
    大丧仪持续二十七日,在此期间,皇二子姜寰在大行皇帝灵前继位,并遵从孝道次年改元,如今仍称旧年号。
    陆雨梧被关押在都察院中二十余日,每日讯问不断,不容任何人探视,直至三月中旬,新帝下诏,陆雨梧担钦差之名,有负先皇重托,判流放西北密光州。
    此诏一下,满朝哗然。
    内阁阁臣冯玉典登时跑到干元殿,新帝不肯见,他便跪在殿外求新帝开恩,没多久便被蒋牧赶紧让人给拉回了内阁小楼里。
    “冯秉仪!这个时候你去做什么?你想陛下也治你的罪吗!”
    蒋牧将人拽进值房里,吼道。
    “难道要我眼睁睁看着老师唯一的孙儿被流放密光州吗?!”冯玉典的眼眶陡然泛红,他抓住蒋牧的衣襟,“那可是密光州……苦寒蛮荒之地,今日他去了,子放,我问你,来日我们要如何才能接他回来?”
    蒋牧攥住他的手:“你若触怒新帝,退出了内阁,我们就更没办法了,不是吗?秉仪,你若就这么被清算出去,才真的辜负了陆公,你……不明白吗?”
    冯玉典颓然地松了手。
    他后退几步,值房里忽然就那么静了下来。
    “秉仪,”
    蒋牧心里也不好受,但他想起先帝那道密旨,他忍了片刻,说,“至少,雨梧那个孩子性命还在。”
    冯玉典的声音艰涩:“密光州那样的地方,他能捱几年?蒋子放,你说,他能捱几年?”
    “他是陆公的孙儿,他一定……可以捱得住。”
    蒋牧一手攥紧了身后的案角:“何况,我相信如今的郑首辅绝不会袖手旁观。”
    这是新帝继位后的第一道旨意,也是他烧起来的第一把火,烈焰熊熊,灼人至极,细柳从李百户口中才得知这消息,便立即入了宫,而今东厂提督太监换了人做,是新帝身边的刘吉,司礼监亦攥在了他手里,就连内官监掌印太监也不是曹小荣,而成了刘吉的亲信,细柳辗转一圈,才在御马监找到曹小荣。
    曹小荣是主动退下来的,御马监掌印太监另有其人,他在里面勉强打杂而已,今日好几个宦官将他按在太平缸里欺负,细柳上去一顿拳脚,将那几个宦官打得牙齿碎了一地,鼻青脸肿地跑了。
    曹小荣抹了一把脸上的水,靠着太平缸坐:“干妹妹,你下手真重,那帮没牙的小子今天晚上肯定只能喝得下稀饭了。”
    “你人缘那么好,怎么还是到了这种地步?”
    细柳看着他。
    曹小荣这才抬起头,他发现面前这个女子仿佛比印象里还要更加清瘦,也不知为什么,她白皙的颈项间青筋分缕,颜色有些不太正常,再看她那张脸,苍白得可怕。
    “从前有干爹在,所有人对我都是笑脸,如今干爹走了,自然就成了这副样子,”曹小荣有些无所谓似的,他看着她,“你怎么好像病得更狠了?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细柳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陆雨梧的事,我原本还想问你一声。”
    曹小荣愣了一下,随即抿了一下嘴唇:“我如今在御马监连个屁都不是,若不是我宣读的先帝遗诏,只怕如今我都活不成了,多亏太后仁慈,刘吉便也留了我一条烂命,对不住了干妹妹,我如今没用,帮不上你一点忙。”
    细柳摇了摇头,俯身抓住他一只手,将他拉着站起来,而后道:“你遇到难处都可以找我,那帮东西再欺负你,你也来找我。”
    曹小荣怔怔的:“……我还以为,你从没将我干爹当成你干爹。”
    什么你干爹我干爹的,细柳拧了一下眉:“你以为的没错,但你那么多补品没白送,你人不错,我承你的情,如此而已。”
    细柳没再多说,转身便往宫巷尽头去。
    曹小荣立在原地,定定地看着她的背影,好一会儿,他用那尖锐阴柔的嗓子喊:“干妹妹!瞧你瘦的,我这下没什么大补丸送你了,你自己多吃点肉补补!”
    细柳没理他。
    穿过一重又一重的宫门,她起初走得很快,渐渐地又慢下来,直至双足好像生了根似的,她定在原地,半晌,她茫然地抬起头。
    忽然不知道自己该往哪儿去。
    要去哪里,才能见得到陆雨梧呢?
    日光渐盛,诏狱当中却仍旧幽幽暗暗,马山恭敬地将郑鹜请进去,慇勤指了指前面:“郑阁老,陆公子就在里面,依照您的意思,卑职不敢有分毫怠慢。”
    郑鹜点了点头,没几句话就到了那道牢门前,里面那少年坐在一张矮桌前,一身单薄雪白的内袍,没有沾什么灰尘,这会儿正仰着脸,在看上面的那道窗,窗中有一片阳光落下来再他身上,他发髻还算整齐,只有鬓边几缕浅发凌乱。
    “秋融。”
    郑鹜唤他。
    其他几位大人立即识趣地退了出去。
    陆雨梧转过脸来,一见郑鹜,他立即起身,这时郑鹜方才看见他手脚都束缚着沉重的镣铐,一动便森然作响。
    “老师。”
    陆雨梧戴着镣铐的双手勉强抬起来,作揖。
    “他们……何时给你加的镣铐?”郑鹜望着他。
    陆雨梧站在那片淡薄日光里,神情沉静:“两个时辰前从从都察院过来之后。”
    流放的旨意一下来,他便被从都察院押来的诏狱当中。
    郑鹜好一会儿没说话,他看着牢中的少年,大概一月的时间,他消瘦了许多,郑鹜喉咙动了一下:“今日吃饭了吗?”
    “吃了。”
    陆雨梧朝他笑了一下。
    “吃了就好……”
    郑鹜胸口有些发闷,他知道陆雨梧是如何瘦成这样的,起初新帝也不许他踏入都察院,就那么十几日的工夫,陆雨梧在都察院日日受讯问,虽无人对他动刑,但他们却在水米上下功夫,让他饿,让他渴,又加以暗室幽闭,以期能从陆雨梧口中得出什么答案来。
    等到郑鹜踏足都察院,陆雨梧的饮食即便恢复正常,哪怕不再将他幽闭在暗室当中,他却什么也吃不下去,哪怕吃下去一点,也会忍不住呕吐。
    直到这几日,方才算好一些。
    郑鹜一手握住牢门:“秋融,老师答应过你祖父,这辈子,他走了,你就是我的孩子,我可以现在救你出来,不用流放密光州。”
    陆雨梧却看着他:“陛下有什么条件?”
    郑鹜摇头:“不是陛下,是先帝,先帝有一道密旨,相当于是给你的一道免罪金牌,这密旨只有我与蒋牧知道。”
    郑鹜迎上他的目光:“如今的陛下只知道密旨,但他并未亲眼见过,但据我所知,先帝曾亲口与陛下提过,要陛下留你性命,因而陛下才会将你的死罪改为流放。可是秋融,若我今日搬出密旨为你免了流放之罪,来日,你便不能入仕了。”
    密旨虽能免罪,却也以“永不叙用”四字彻底绝了陆雨梧的入仕之路。
    “孩子,你陆家陆长圭那一脉,陛下已打定主意要处置,只怕少不得是个处斩的下场,剩下来其他陆家人如今也是惶惶不可终日,”郑鹜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但这些不是你祖父要你背负的,他们的死活与你无关,但我要知道你自己心里怎么想,若我拿出密旨,从今往后,你便要离开燕京,再也不能回来。”
    窗中落下来的这一束日光里,灰尘粒粒分明,陆雨梧站在其间:“该死的人自然与我无关,但若要我看着其他无辜的陆家血脉也被朝中那些与我祖父作对惯了的人蚕食干净,我做不到,何况那些人也绝不会放过修内令。”
    “我答应过祖父,我要担起整个陆家。”
    陆雨梧双手握着镣铐间冰冷的铁链:“您此时用密旨救了我,那些人也绝不会放过我,您又能护我到几时呢?”
    陆雨梧望着牢门外的郑鹜,说:“老师,在您离开燕京的七年间,秋融已经长大了,我此时免罪离开,将来就永远保护不了我想保护的任何人。”
    他忽然回头,仰望那道窗,也不知道这间牢房朝向哪里,他总能闻到春花纷杂的香味:“朴蔌成荫,则为人蔽。”
    “老师,您就让我走这条道吧。”
    他说。
    郑鹜骤然眼睑泛酸,他胡须颤动几下:“秋融,你等老师,流放不会太久的,老师……会想办法。”
    “老师,我自己也会想想办法的。”
    陆雨梧苍白的唇微勾。
    细柳才出宫门就晕倒了,是宫门口认识她的禁军将她送回府里的,她反覆地发烧,颈间的血管鼓胀起来,半张脸颊快要被青紫的脉络占据。
    “因为陆公子的事,她不肯好好在府里养着,今日都晕倒在宫门外面了……”院子里,舒敖在大医面前说道。
    乌布舜有些沉默,好一会儿才说:“蝉蜕快死了。”
    细柳隐约听见他们的声音,她一时间睁不开眼睛,浑身的剧痛折磨得她不住地发颤,满背都是冷汗,她忍不住蜷缩起自己的身体。
    “蝉蜕是什么意思?你们干什么这副神情?”
    惊蛰什么都不知道,但见他们这样,他心里逐渐生出不好的感觉。
    “惊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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