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骤雪初霁。晨光浅淡。
    莫熙洗漱罢,下楼点了一碗小米红薯粥、一个荠菜肉包、两个五香茶叶蛋。客栈醒目处已经贴出了告示:今日渡口已开。望各位客官莫错过了时辰。
    吃罢早饭算算离第一班渡船离岸的时辰已差不多了。便提着她的轻便小布包款款上路。
    二十年前的风凌渡并不像现在只是一个码头,还有配套的城镇和商业设施。莫熙在荒弃的古镇中缓步穿行。从前店后坊,下店上宅的建筑格局来看,此地从前定然十分繁华。这些白雪盖瓦、阶前堆雪的弃楼偶尔露出朱漆斑驳的一角,更显沉寂凄凉。
    走过一处提着“叠嶂”二字的石桥,再行一柱香的功夫又是一处提着“枕江”二字的拱桥。莫熙回望身后的山峦,再看前头拾级而下,一路铺就至江面的石堤,恍悟:这四个字便道尽了风凌渡所依之地势结构。
    她尚且来不及赞叹古人对文字出神入化的应用,便看到了皑皑白雪中着深色秋衣的身影,不禁暗自长叹一声:阴魂不散。
    莫熙一路行来并未显露武功,他应是听见了脚步声,回过头来,一瞬便到了她跟前,未语先笑。那笑在稀薄的晨光中,一地冰雪间,竟有野地生花之感。片刻后才道:“抱歉,我起得太早,不忍扰你好眠,是以未曾叫你同行。”语气温厚,如同跟朋友说话一般。
    莫熙心中暗骂:废话,我能听不到隔壁的动静么…姑娘我不怕你走得远,只怕你走得不够远。面上却不动声色道:“是我起得晚了。”心中再接一句:可惜还不够晚。
    自来熟听她如此回答,反倒愣了愣,不过片刻之间便恢复了笑颜,问道:“姑娘是否第一次来此渡江?”
    “正是。”
    然后他又唧唧歪歪说了些没营养的,莫熙只觉得跟此人同行如同置身于乌鸦群中。其实他说的一些当地风物、人情很是有趣,只是杂乱无章了些。而且言谈之间听得出是一个博闻强记、游历广阔的人。只是莫熙行走江湖独来独往惯了,便有些不耐。
    一路忍着想把他直接拍飞的冲动。好不容易过了钟楼,快要到渡口了。
    “此处叫‘过街塔’。塔就是佛,因许多赶渡船的人经过此地来不及礼佛,便将此塔的下面造成过街中空的样式,人们自塔下过,便算礼过佛了,可保平安。塔里原本悬着一把剑,便是十大名剑最末的承影。”
    莫熙听到此处,双眼一亮,感兴趣地问:“那后来呢,这把剑为何挪了位置?”
    自来熟见她来了兴致,自然讲得更卖力:“风凌渡建成之后,百年来因过客云集,渐渐已成极尽繁华之地。岩壁边上的两方地盘,更是寸土寸金,也成了那时的商业聚集地。客栈、茶馆、商铺,挨着山势一条线,沿着石阶依次坐落。附近的村庄往来所有的货物都在这边周转,繁华可想而知。山里的人富了,自然觉得这是一块风水宝地,便有了卧龙之说。但人们接着又怕山里住着的龙顺着江流游走,于是就在风凌渡口造了此塔,镇住龙身。又在塔中悬了素有镇妖避邪之说的承影剑,用以威慑游龙。”
    “龙既为灵,为何用能镇妖避邪的承影呢?”
    “龙虽为灵兽,但仍不改其凶气,承影素来被称为优雅之剑,能化戾气为祥和。”
    “是谁将承影放入塔中的?”
    “便是它的昔日主人,素有武学鬼才之称的蜀山派前掌门何群。昔日何群为天下苍生计,主动献出与他相依相伴多年的随身佩剑。”
    莫熙明知他说一半留一半是故意的,却也不得不问:“那为何后来又取走?”
    “后来蜀山掌门林惜叛出蜀山派,蜀山群龙无首、人心浮动,为了正人心,震声威,承影便被何群取回,传给了现任掌门瞿耀。”
    莫熙听至此处不禁暗自思度,既是作为掌门传承之物,瞿耀岂肯轻易交剑。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二人一路相谈着到了渡口。
    等了不到半个时辰,渡船便驶离码头。两岸景色甚是壮观,远处的一脉江流在两处直插云霄的奇峰险峻之间倒挂下来。岸边的琼枝玉树冰枝晶莹剔透,树挂银光闪烁。
    因江流湍急,且时有浮冰,船身由结实的原木所造,船体虽比不上现代的远洋轮,在此间也算是硕大了。莫熙站在甲板上看够了风景,不欲再立于寒风呼啸中,便步入舱中。自来熟也跟了进去。
    里头又有一个白发苍苍的老翁正给众人讲关于风凌渡的传说:
    “这个渡船的营生是老汉祖上便传下来的,如今我又传给我的儿子。老汉别的不知道,这关于风凌渡口的传说却是知道一些。相传风凌渡口旧有本朝第一任宰相楚商之血泪石。楚商本为前朝荆之大司马,他的妻子因有沉鱼落雁之容,在一次宫廷宴会上以外命妇身份觐见之时,被前朝的倒数第二任国君慕容执看中,强纳为妃。此女性情刚烈,誓死不从,慕容执便派人追杀楚商,认为她的丈夫死了她便会改变心意。楚商一路夜行昼伏,终至闵水,悲愤之下流泪呕血于风凌渡岸边大石之上。其后历经风霜雪雨,此石之殷红血色不灭。楚商渡河后橐载而出西岭关,逃到邻邦小国邺。数年之后,楚商带领邺兵破西岭关而灭前朝荆。楚商乃掘慕容执之墓,鞭尸三百,以报夺妻之恨。”
    莫熙暗自点头,邺的前身便是如今的南朝,“南”则是入关后才改的国号。只是邺地本多贫瘠,气候苦寒,是以入关后,故国土地反被弃之不用。久而久之这片土地便被当地的游牧民族占据统治。原来前朝的皇帝被鞭尸是这么一回事。不必说,这位倾国倾城的楚夫人又得背上红颜祸水的骂名。自来当皇帝的若是干了什么蠢事或是德行有亏,上至史官,下至百姓,都喜欢推到女人身上,真是欲加之罪。
    自来熟听了便道:“这个故事还没完。荆朝帝都破城之日,太子公子晓逃出京城,又于风凌渡过闽江,出西岭关,其实那时还叫秦关,而逃到了邺地边境,潜伏下来。后人有诗《秦关》:
    群山万壑合成围,仗剑东来愿已违。
    驱马关门悲故国,回头战垒隔斜晖。
    已看江上千帆过,莫讶芦中一叶飞。
    亦有鸡鸣方得度,秦关虽险竟能出。
    这首诗便记叙了他千里逃亡的过程。“莫讶芦中一叶飞”便是指公子晓渡闵江一事。“鸡鸣得度”说的是他本被破城的邺将俘虏,他的太子妃为了让他顺利逃离,自愿献身当日领兵破城的邺将,这名邺将便将公子晓偷偷放了。公子晓逃至秦关,靠一个谋士装鸡鸣骗得守关的兵士提前开城门,才得以顺利摆脱追兵出关。”
    莫熙听了不禁有无限唏嘘之感,纵使这万里江山代代相传的皆是男儿,江山更迭却少不了红颜用身躯铸就的血泪。心道:自来熟聒噪是聒噪了些,肚子里存货当真不少。偶尔掉掉书袋还是有些用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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