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前浑浑噩噩,死后反而清醒的万俟礼的魂魄大怒。
    “弑君!弑君!你们是犯上弑君!”
    站在自己的尸体前面,他痛骂自己的皇后是贱人、自己的女儿是窃国之贼,痛骂在一旁坐视这一切发生的裴仲行是乱臣贼子。
    铁链声响起,下一刻,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心口处有一只铁钩勾了进去。
    “万俟礼。”幽幽一声响起,是喊着他的名字。
    看见面前突然出现一张青黑的脸,万俟礼被吓了一跳。
    “生死有道,福禄无期,你时辰已到,吾乃黄泉无常,特来缉拿你入地府。”
    什么无常?什么黄泉?
    万俟礼想要挣扎,手脚却根本不听使唤,只能被青面獠牙穿着一身黑衣的鬼差拖着往前走。
    他又争辩:
    “朕是皇帝!朕该入极乐之境,怎能被你这鬼物……”
    “为一己之私害死朔北军七千六百三十九人,只此一罪,足够你刀山油锅五百年。”
    无常手中的铁链一抖,几乎是须臾之间,万俟礼就被带到了一条鬼蜮阴森的路上。
    万俟礼大喊:“朕是天子!万俟悠她杀了朕!她才是该下油锅!”
    “万俟悠?”
    鬼差停下了。
    她转头,毫无生机的眼睛死死地看着万俟礼。
    “你可知道,万俟悠乃是神君转世。沧海神君,在你凡人境被称是还圣元君,为阻人间二十年乱世,神君投胎成你的女儿,你却几次三番要害她性命。万俟礼,你本来共有四十年帝运,因欺神少了二十年,剩下的二十年帝运,是被你的一颗贪心一点点折损掉的。”
    “不!不可能!”
    万俟礼想要回头去看万俟悠,却只看见了一片灰色的迷雾和迷雾中盯着他的鬼魅。
    “不可能!她怎么可能是神!她是弑父逆贼!她大逆不道!她……”
    锁链刷拉作响,万俟礼忽然觉得自己喘不过气了,明明人死后就不用喘气,他还是觉得自己窒息了。
    用铁链锁住万俟礼的脖子,黑衣无常一点一点将铁链收紧。
    “还有两件事,吾身为无常,当告知与你,第一,骂神当遭天谴。”
    青黑色的脸在万俟礼的眼前渐渐放大。
    万俟礼突然觉得自己的魂魄一冷,就好像他又死了一次。
    “第二,骂吾挚友,当遭吾谴。”
    “七娘,前面还有不少人在等着,且不必急于一时。”
    灰色的雾气深处,一个生了马头的女子举着白色的幡牵引着鬼魂缓缓走近,被称作“七娘”的无常松开了手,任由万俟礼的魂魄缓缓滑落。
    “是,生路有头,死路无尽,你活着时候是身负帝运的君主,如今帝运耗尽,也不过是一个戴罪之魂,自有十八层地狱等你一层层受过去。”
    万俟礼张了张嘴,却连话都说不出来,只能浑浑噩噩,跟着无常继续向黄泉地府走去。
    铁链声响了一声又一声。
    天昏地黄,等他的自是因果报偿。
    与此同时,在黄泉深处,一个穿着月白色衣衫的女子坐在冥河岸边,双目轻闭,仿佛在安睡似的。
    “鹅前辈!你看这功德簿发红了!”
    夕昔跟着鹅前辈跑来黄泉已经几年了,也明白了放在秦前辈身上的功德簿要紧的很,要是发白光就是秦前辈立下了功德,要是发灰光就是秦前辈有了孽业,最好的是金光,那时活人之功,最吓人的就是红光,红光是造下杀孽。
    “手刃亲父。”
    看着这四个字,夕昔瞪大了眼睛。
    秦前辈……眼睁睁看着功德簿上的那道红光像是一条红色的蚯蚓一样要钻进秦前辈的身体里,夕昔急坏了。
    下一刻,冥河翻滚,功德簿上又有一道白光闪过。
    “为血亲、恩人报夺命之仇。”
    红光与白光撞在了一起,僵持了许久,红光一点点地吞掉了白光,自己也在消散。
    夕昔在心里替白光鼓劲儿,恨不能自己也能弄出一道光来把红光击退,终于,红光在白光散尽之前先消失了。
    “啊——好惊险。”夕昔长出了一口气,转身看见鹅前辈正在吃灵草丸子。
    “鹅前辈,你就不替秦前辈担心吗?”
    “不担心。”鹅很骄傲,“四喜不会输。”
    “可是徐前辈走之前说秦前辈身上还是要少沾杀孽。”
    鹅看看一脸担忧的小姑娘,翅膀一挥,掏出了它的算盘。
    “四喜身上的功德,想要用杀孽冲掉,要……”
    它噼里啪啦地打算盘。
    “四喜要每年亲手杀六十万人,杀到她此世寿尽。”
    鹅都替她算着呢。
    夕昔放心了。
    “鹅前辈,你算账真厉害。”
    鹅踩在算盘上,得意地梗了梗脖子。
    夕昔重新坐回到了秦前辈的身体旁边,看了一眼前辈头顶的灯,她双手合十,轻声说:
    “冥河之神在上,请千万保佑各位前辈顺顺利利回来。”
    一开始,夕昔她只是跟着鹅前辈来看看秦前辈留在冥河边的身体,那时候秦前辈这儿经常还有鬼差前辈们守着。
    尤其是徐渡鬼前辈,不需要他引渡的时候,他就提着一盏白色的灯在秦前辈身边站着。
    可是后来她再来的时候,鬼差前辈们就少了很多,孙前辈、孟前辈、邢前辈……他们都不见了。
    徐前辈说,凡人境的结界不稳,秦前辈的为帝之路会走得艰难,那些鬼差前辈都自愿投
    胎,替她分担因果去了。
    再后来,徐前辈也走了,只留下了那盏白色的灯。
    夕昔干脆就陪着鹅前辈留在了冥河边上,说来也奇怪,她明明灵根很差,修为低微,在黄泉却畅行无碍,青竹道院那位白头发的青苇前辈护送她过来的时候说感觉如行泥淖间,经脉中的修为都像是锈住了,她却没有这种感觉。
    她甚至可以在黄泉修炼,修为比之前精进得更快。
    这才短短几年,她就已经快要晋升筑基中期了。
    “秦前辈,我在您身边好好修炼,您在凡人境好好当皇帝,嘿嘿嘿,咱俩都得使劲儿呢!”
    不远处,看见夕昔闭上了眼睛,鹅撇着腿悄悄向远处走去,这些年鹅在黄泉已经溜达遍了,光是帮忙抓逃脱的鬼就干了好几次,整个黄泉的鬼差都认识了鹅。
    “鹅大人,您又来看神君的生死簿?您放心,她只有一次命劫,您已经替她解了。”
    文判官走进转轮殿,就看见鹅蹲在桌子上挥动着翅膀翻动生死簿,吓得赶紧把其他的册子都搬到了一边。
    不能怪她这么小心,实在是心理阴影太大了。
    眼睁睁看着自己账簿变成了白本——这样的事哪个做账的都不想这辈子经历第二回。看清了鹅在看的生死簿,文判官有些诧异。
    “鹅大人,您看此人的生死簿干什么?这是……”
    鹅“嘎”了一声。
    虽然不懂鹅语,文判官还是觉得刚刚鹅大人似乎是在骂人。
    打开另一本翻了几页,鹅又“嘎”了一声。
    这次它不光“嘎”,还很嫌弃地把脖子拧到了一边。
    “鹅大人,这几位是借助修真界灵器入凡人境的修士……他们本都是此界气运所钟之人,神君带着他们,大概也是有要借他们气运的意思,既然这样,他们能和神君有一世君臣之谊也是寻常。”
    “嘎。”
    鹅却还是不依不饶。
    文判官拿起让鹅生气的那一本仔细一看,眉头也皱了起来。
    “这位修士,怎么把心思都用在了勾引神君上?”
    “嘎!”鹅骂骂咧咧。
    忽然,外面传来了一阵铃铛的脆响。
    鬼差们一起抬起头,看向苍黄的天空。
    “凡人境的裂隙更大了。”
    文判官缓缓摇头,重新看向鹅。
    “鹅大人,徐渡鬼也已经入世,虽然没有帝运在身,他也还是人间应杀劫之人,留给神君的时间不多了。”
    鹅低下头,又看了一眼生死簿。
    嫌弃地撇开了眼。
    ……
    站在元戎六年回头看,元戎初年陛下登基时的平稳仿佛一场幻梦。
    随着太上皇被天降落雷烧成了灰,大启皇室之间的征伐内斗也正式拉开了序幕。
    最初,是淅川郡王之女突然现身繁京,告发淅川郡王与庐江王、松卢王勾结,意图谋反。
    陛下当即命浙闽按察使司徒尧调查此事,就在整个朝野都关注此事之时,泯王说陛下得位不正害死太上皇,兴兵谋反。
    泯山书院高山长写下檄文,历数陛下的十大罪状,除了弑父杀兄之外,还有贪淫好色、勾引人夫等罪过,甚至还说她伪称神灵转世,实则是窃国之孽女。
    泯王是神宗之弟,算起来是陛下的叔祖,在宗室之间颇有人望,他大概以为自己只要这样振臂高呼,就会有人响应,到时天下风起云涌,各路宗室率兵攻入繁京,就可以将那龙椅上的女子给拿下,可起兵之后,他才意识到自己将造反一事想得太简单了。
    高山长写的雄文实在是文采飞扬,可当他高声诵读着自己的檄文下山的时候,却被人拦住了。
    拦住他的人是一个书生,名叫邢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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