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拖地的道袍下,就像藏着细细密密的虫子一般, 撩开那一层光鲜亮丽的皮,下头千疮百孔,只剩白骨森森,蛆虫啃啮着残存的血肉。
    这就是个怪物!
    老怪物!
    玉镜府君皱了皱眉, 袖子一挥,此处有天堑深渊出现, 他将潘垚护在身后,不让妙清道人的视线落在她身上。
    对着剜偃骨制魂器的有度真君,玉镜府君心无波动, 甚至能唤他一声师兄,也叹息他为求长生,入了妄道,最后一步步走向了绝路,乃至无可回头。
    可是,对着记忆中没有对自己做过恶事的妙清道人,莫名地,玉镜府君心中有恶感起。
    千年后重逢,连一句师父都不想张口。
    白玉被割裂,天堑起,正好落在妙清道人的脚下。
    但凡他再往前一步,下头便是悬崖深渊。
    湖水被搅动,拼了命地往深渊处倒灌,有旋涡起。
    妙清道人脚步一顿,盯着这突如其来的深渊瞧了片刻,再抬头,视线落在了玉镜府君身上,两眼黑黢黢,有冷冷的深意。
    “好本事。”
    “千年不见,予安吾徒便是如此招待为师的?”
    玉镜府君同样神情冷肃,“这是你我师徒之间门的恩怨,和盘盘无关,师父莫要牵连旁人。”
    “旁人?”妙清道人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仰着头哈哈笑着,末了,他抚了抚白须,视线落在玉镜府君身上,又瞥过他身后的潘垚。
    只见小姑娘被拢在那如云的雷云纹袖袍下,还有几分好奇,探头瞧来,尚有几分稚气,可不见记忆中的胆大妄为和倔强。
    “旁人?怎么会是旁人?可笑!”
    玉镜府君皱眉。
    潘垚小声,“府君,你师父该不会是这水底待久了,泡太多水,脑壳有些不清醒了吧。”
    笑得好夸张呀。
    浑脱脱就电视上演的反派。
    “放肆!”妙清道人突然止了笑,暴喝一声,盯着潘垚的视线透着厌恶和恼意,却又一时忌惮着什么,几经思量,未下定决心,不好有什么其他动作。
    因此,一声放肆过后,他立在那儿,长眉处的眉心拢着,手中不停掐算着什么。
    潘垚撇了撇嘴。
    说笑就笑,说骂就骂,不知道一惊一乍地容易吓到人呀。
    还说自己没待出毛病,老年人就爱这样,犟嘴!讳疾忌医,这是坏毛病!
    突然,妙清道人推衍的手一顿,整个人僵在了那儿,再抬头,目光瞧向湖水上头,又落在潘垚身上,目有惨烈疯癫之色。
    “是她,竟然当真是她……得失枯荣总在天,机关算尽也枉然……这话竟当真应在此时!五星聚,今日竟然是我期盼已久的五星聚!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可笑,当真是可笑!”
    潘垚微微往后退了下,这是受啥刺激了?还好不是她前前前世的爹,这爹,虽然仙风道骨的样子,行为举止却有几分磕碜。
    外在美和内在美,潘垚喜欢内在美。
    妙清道人笑得惨淡,“非是我败,非是我败……是天不允我,天不允我啊!”
    “五星聚?”潘垚仰头瞧玉镜府君,“五星聚怎么了?府君,你知道他这是怎么了吗?”
    五星聚?
    玉镜府君想起了什么,突然脸色一变,“不好!”
    说是迟那时快,只见此处灵炁暴起,玉镜府君的袖袍如舒展而开的白云,朝潘垚卷去。
    与此同时,灌湖村里,如一处石头拱门下的井面上,那片将黄未黄的秋叶被风吹动,叶尖处撩动平静的古井,水面有波纹点点起。
    一池水吹皱,异变起。
    只听风越刮越大,倏忽地,天上有光一闪而过,幽蓝天幕下,那靠近的五颗星越过了最后一点位置,成一条笔直直线。
    刹那间门,天上星光彩大盛,星光汇聚而下,直刺古井之处,石头的拱门裂开,将下头那口百千年不见日光和月光的古井露出。
    星光直刺,穿过黑黝黝的深水,分毫不减力度和亮度,一路往下,最后落在了七星宫台阶上的这处空地上,和妙清道人炼化千年的凶气缠绕一处。
    星光至阳,凶气至阴。
    一白一黑的双炁相互交缠,互不融合,最后竟成八卦之形。
    两炁胶着缠斗,八卦在水底肆掠而过,水底有飓风骤起,撩起巨大的旋涡。
    灌湖村底下有水波暗涌,唯一是出口的老井处水面漾动,却因为禁锢阵法,这井水不曾一分一毫的溅出。
    因着村子的娃娃一事,大江小江歇得晚,瞧着被风吹得摇晃不停的风灯,也只探出窗,嘀咕一句,这是要变天了么。
    紧着,家里的窗户阖上,上床闭眼睡下了。
    早些歇着,明儿事情还多着呢。
    ……
    湖底起了旋涡阵阵,宫门外的群尸都受了影响,直挺挺着身子在水波之中,个个随着水动而动。
    偶尔有几个入了旋涡,又随着旋涡而出,白目不曾闭合,凶光接连不断地朝八卦至阴的一面汇聚而去。
    这儿一地的狼藉,也不知过了多久,绽绽而亮的八卦停歇了,好似达到了一种平衡。
    它重重地落在白砖之处。
    浓雾褪去,露出了七星宫连绵的宫殿。
    瞧着飞檐斗拱的七星宫,妙清道人哈哈一笑,拂尘一扬,环顾过这一处的宫殿,眼里有怀念之色。
    “千年了,时隔千年,我终于是破了这禁锢。”他转头瞧向前方,只见那儿站着个人影,广袖宽袍,一身白衣,当真是皎如玉树临风前。
    只是此时他的模样颇为狼狈,束发的玉冠碎了一地,长发披散而下笼罩了那如仙的面容,瞧着自己空无一物的手,手都抖了去。
    似是难以置信,他往后退了两步,又往前寻了几步,面有着急之色。
    “潘垚?潘垚!”
    呼唤的声音在此处回响,却不见人应答,玉镜府君手诀一掐,一声声潘垚如钟声漾出一样,一点点传远,要是人还在这,一准儿能听到。
    可惜,无人应答。
    玉镜府君眸光一沉,正待继续注灵,此时,就听妙清道人的笑声响起。
    “哈哈哈!别白费功夫了,省点力气吧。”妙清道人心中也痛,瞧到这一幕却也痛快。
    他席地一坐,颇有几分肆意,目光瞧过玉镜府君,上下打量,只见他不单单是发散了,方才护着潘垚和飓风相抗,仙灵亦有所损失。
    也是,那飓风可不一般。
    那是规则。
    “想不到啊,予安吾徒竟也会有如此失魂落魄之时。”
    玉镜府君猛地瞧了过来,喉头滚动了下,干涩发紧。
    他神情冷厉,“她呢?”
    “她?她是谁?”妙清道人故作不解,“哦,你问的是刚刚那小丫头啊,呵呵,你不是自己护着她了,怎么倒问起我来了?”
    他抚了抚白须,末了,话里带着惋惜,瞧着玉镜府君的神情却带几分幸灾乐祸。
    “予安啊予安,看来,你如今是仙册落名,但过往之事,所忘也颇多。也是,偃骨被剖,一具残躯被炼为至凶之煞……经历了那么多事,如今的你还能仙籍有名,要是能事事都无所遗漏,我还得道一声稀奇。”
    听到一声至凶之煞,玉镜府君抬手扶住头,脚步微微一踉跄,面露痛苦之色。
    身入梧桐木的痛苦,烈火焚炙,阴炁如黑雾一般地涌进了身体……铺天盖地的红,最后,一闪而过的是一双带着担忧的杏眼。
    “府君,跟我走呀。”
    “别怕,一切都会好的。”
    “府君,府君……谢予安!”
    “……”
    玉镜府君猛地睁开了眼睛,便是一身仙灵之体也难掩狼狈,脸色有些白,有冷汗沁出。
    盘盘,是盘盘。
    一直都是盘盘。
    “不错,”妙清道人哈哈笑了声,“看来,你还有些残存的记忆,我一早便说了,旁人?她怎么会是旁人,她早就是局内之人,在千年前便是了。”
    笑着笑着,那一张鹤发童颜的脸收拢了表情,面无表情,无情道。
    “五星聚,这是天命,时移世易,天上星宿重组,便是光阴也能倒流,和你在一道的那个丫头,她这会儿在哪里,这一事你扪心自问,你当真不知?”
    流水将发丝和衣诀波动,玉镜府君没有应话。
    不,他知道。
    方才一听妙清道人的一句五星聚,他便想起了一件事。
    前世时候,潘垚落水,危机时候,她书包里一方残损石像,只是一道残魂的自己附着在其中,自己拼着最后几分魂力,卷着她往水面去。
    可惜,天不遂人愿,水下起了一处发亮的旋涡。
    等再睁开眼睛,他落在芭蕉村的小庙处。
    而潘垚,她则是和落水的小姑娘吴来娣共用一体,从黝黑的水底爬出,给那被亲人抛弃的小姑娘鼓劲儿,两人轮流,相互扶持,相互依靠,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回了吴家。
    时间门,悄然地从2020年到了1984年。
    事后他想起,前一日的电视里有五星聚的天文预告。
    只是那时,谁也未注意到白日星空中的五星相聚,齐齐连珠成直线。
    ……
    妙清道人坐地上,拂尘一甩,击溃了前方的一片白玉砖,更是恨得不行。
    “竟然是我亲眼瞧着她入这时间门缝隙的……可恨可恨!”
    他目光盯着谢予安,有些阴沉。
    难怪在千年之前,布阵之前,赊刀人寻上了自己。
    他几番欲言又止,最后叹息一声,落了一句【得失枯荣总在天,机关算尽也枉然】的劝言,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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