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平和陈玉梨对视,眼里各自有懊恼和歉意浮上。
    媳妇,对不起。
    当家的,我也有不对。
    两人交手一握,一切情谊,尽在眼波流转之中。
    “莳树还没有回来吗?”这时,一道清越的声音响起。
    夫妻两人朝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出声的是香江来的贵客。
    这会儿,他坐在堂屋里,手中捧一个大茶碗,吹了吹上头的茶叶,浅浅地喝了一口。
    明明才是二十来岁的小伙子,愣是有种贵气和矜持。
    在徐平和陈玉梨眼里,这个年纪,本来该是愣头愣脑的小子,别的不说,就他们村这半年发财的李耀祖,甭管腰包多肥,出手多阔绰,都有种蠢兮兮的样子。
    但这人不一样啊!
    只见他穿一身电视上才有的,叫做什么西装的衣裳,工整又体面,外头披一件黑色的毛呢大衣。
    那布料,那裁剪……他们哪里见过哟。
    活脱脱就是画报里出来的嘛。
    “没,没呢。”徐平有些打磕巴。
    陈玉梨一拍大腿,耷拉下眉眼,开始唱念做打。
    “都怪我和徐平不争气,这段时间,家里闹饥荒,孩子就托他舅舅讨了个活,今儿跟着别人的船,去镇上卖鱼获了。”
    说着说着,陈玉梨眼里沁出点泪花,抓着自己心口的衣裳,心痛难耐模样。
    “孩子才这么大,就这么懂事,我这心里啊,实在是恨自己没本事,也恨他爸爸窝囊。”
    说完,陈玉梨捏了拳头,朝徐平砸去。
    徐平也懊恼模样,任由陈玉梨动手,脚步微微一踉跄,好像吃痛一般。
    “唉,是懂事的好孩子。”堂屋的官帽椅子上,徐清眉头一蹙,微微叹了一声。
    转而,他眉头上蹙起的忧愁就像被一阵风清风吹去一样,转眼又淡了下去,杳无痕迹。
    他的目光落在徐平和陈玉梨身上,声音不紧不慢,缓缓有度。
    “好在,这苦尽甘就来,以后的好日子还长着。”
    “大哥和嫂子也不用急,左右无事,我再等等也无妨。”
    说罢,徐清笑了笑,脸上带上了歉意,出言解释了这段时日没有送钱来的原因。
    “也是我们的倏忽,前段时间,我那大哥回了香江,他走得急,匆忙之间,也没安排好这边的事。”
    “不单单是耽搁了生意,就连徐平大哥这边的事都耽搁了,真是对不住了。”
    有道是君子端方如玉,他这样一笑,简直是蓬荜生辉,徐平这一处的宅子都亮堂了一些。
    一句苦尽甘来,以后的好日子还长着,听得徐平和陈玉梨是心花怒放。
    两人不住的说没事,他们这是小事,真是劳烦亲戚挂念了。
    末了,徐平也客套了两句。
    “你大哥的事,都解决了吗?”
    徐清想到那回了香江,紧着就寻风水先生来瞧的徐昶。
    他找了好些个风水先生,镇日疯疯癫癫的说自己被鬼缠上了,闹的动静太大,最后,更是惊动了老祖宗。
    瞧见风水先生,老祖宗发了好大一通的气。
    最后,听了小兰香这个名字,老祖宗还皱了眉头。
    他拿眼睛看了徐昶好一会儿,阴沉着脸,说了一句大家都没有听懂的话。
    这情孽,竟然纠缠到现在?
    情定生生世世,这【鹤情】一药,果真名不虚传。
    ……
    白鹭湾,徐家。
    徐清忍不住扶住了额头,颇为苦恼。
    “没呢,大哥脑子生了病,现在做不了生意了,家里老祖宗做主,将他送去乡下偏僻的地方养病了。”
    “这样啊。”一时,徐平有些忐忑。
    他这是戳到别人家的伤心事了吧,哎,这臭嘴,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徐清忍不住一笑。
    真是淳朴到有点蠢了,心里想着啥,面上就是啥,他难道还真以为,他们这样的人家,能有几分兄弟情谊?
    徐昶去了乡下养病,他真是开心得要放两大捆鞭炮,热闹热闹才是!
    就是这徐平……
    徐清看着徐平,细细打量。
    他身量不高,生的模样也不好,和他们香江徐家的人一点也不像。
    就像一群天鹅中,混入了一只小鸡,矮矮的,扎眼的。
    可是,要是当真不是他们徐家的血脉,为什么老祖宗这么在乎这徐家?
    徐清眼里有困惑之色闪过。
    在知道徐昶没有安顿好羊城的生意,老祖宗都没有生气,反而是在得知,他徐昶没有将白鹭湾的徐家安顿好时,老祖宗生了好大的一通气。
    徐清眼睛微微眯起,打量着徐平,心里暗暗估量。
    这究竟是照拂合眼缘的远亲,还是照顾血脉相连的血亲?
    “爸,妈,我回来了。”这时,门口传来一道少年人的声音,清澈干净。
    几人看了过去,被看的徐莳树抿了抿唇。
    堂屋的官帽儿椅上,徐清端着大茶碗的手一顿,眼里有明寐不明的光闪过。
    像!
    真是像!
    这孩子像家里的一张老照片。
    那是穿着旧式长袍,留一头大清辫子,还是年轻时候老祖宗的照片。
    照片搁的时间久了,总是有些模糊失真。
    再加上那时,老祖宗拍照的时候,年纪应该比这徐莳树大一些,一个还尚且稚气,仍有天真,另一个则轮廓分明,眼神坚定。
    饶是这样,这人和照片,还是像了八九分。
    一时间,徐清心思纷纷,没有说话了。
    陈玉梨最先回过神来,一把拉过了徐莳树。
    “树儿,快,快进来,给你介绍下,这是你徐爷爷的曾孙,徐清徐先生。”
    “你徐爷爷你还记得不?你小的时候,他回咱们白鹭湾来祭祖扫墓,一瞧见你,就特别的喜欢,说是合眼缘,直嚷嚷着要收你做义孙孙呢。”
    “他啊,听说咱们家过得不容易,心里担心,这不,大过年的还叫徐先生从香江飞来,有心了,真是有心了。”
    “是啊,真是有心了。”徐平搓了搓手,笑得嘴巴拉到了耳朵边,附和着陈玉梨的话。
    徐莳树脚步一顿,他有些迟疑的看了看徐平,又看了看陈玉梨。
    这一刻,他们在笑,在乐呵,前些日子的争吵好像日头下的薄雾。
    风轻轻一吹,日头一晒,一下便烟消云散了。
    可是,亲眼见过他们相互谩骂,诋毁,哪里是痛处,就狠狠踩哪里,甚至摔东西,干仗。
    这一刻,他们都朝自己笑,对着香江的贵客笑,亲亲密密,和和乐乐。
    至亲至疏是夫妻,在陈玉梨和徐平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徐莳树甚至往后退了一步,看着他爸咧嘴的脸都不像脸,就像涂着大嘴巴的怪物,下一刻,就要朝自己张嘴扑来。
    “这孩子,还害羞了呢。”徐平笑言。
    “没事,小孩子都是这样。”徐清故作无事的笑道。
    在看到徐莳树的模样那一刻,他顿时心生危机,想着一会儿只想留下一点钱就成。
    到时回了香江,就和老祖宗说,是徐家人故土难离,不愿意离开大陆,前往香江。
    无他,这徐莳树,他实在是生得太像老祖宗了。
    像到让自己忍不住怀疑,这白鹭湾徐家一脉,会不会是老祖宗的沧海遗珠。
    多一条血脉,那不是多一房的兄弟,那妥妥是多了一房分财产的冤家啊。
    阳奉阴违的念头才刚刚浮上心头,徐清一下就想到了自家老祖宗的眉眼。
    他家老祖宗徐衍是1900年的生人,走过最动乱的几年,按以前的年代来算,这都算是经历了朝的老人了。
    徐清想起那张不怒而威的脸,还有那时常神出鬼没一般的注视,忍不住打了个颤抖。
    他家老祖,绝对是见过血的,而且不止一两个。
    因为这甚重的积威,刚刚那只留钱不带人的念头,瞬间烟消云散了。
    ……
    徐清站了起来,几步走到徐莳树面前,伸出手,笑得可亲亲近。
    “是小树吧,不要这么生疏,我在家中行二,你唤我一声二哥就成。”
    徐莳树抬头,看着这笑得好看的男子。
    好看的衣服,好看的头发,伸出来好看的手,还有那……手腕上好看的手表。
    爸爸妈妈不再吵架,就因为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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