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人很快尝到了挑战奴隶主尊严的后果。两百多年前,吐蕃末年奴隶大起义的阴影至今还笼罩着吐蕃贵族,齐美头人的祖先就是剿灭奴隶造反的时候崛起的草根。
    沈家人的待遇急剧下降,人人对他们避如蛇蝎,连阿霞也不来了,他们所有的事情只有自己动手。为免他们带坏奴隶,沈家人被迁到罗桑在庄园外面街道上的一个院子里,原是罗桑的商号,现在汉蕃开战,只留着一个老奴扎吉在数蚊子。
    这栋三层小楼,只有二楼有两个空房间,别的都堆满了东西。只好几个男人挤在一间,沈青娘和阿宝一间,还好房间够大。罗桑把人送来就走了,不过每日的生活必需品都有送来,来人只是把东西放下就走,不敢多说一句话。
    阿奴为沈嘉木他们说了不少好话也不管用。她现在被限制外出,待遇只比白姆好一点。
    不顾齐美的反对,阿奴和刘仲的婚约被正式解除。白珍为了不让小孙女被异族人洗脑,也把阿宝赶走,认为有必要教她吐蕃贵族的规矩,还要学习各种家务。总之,要做到出的厅堂,入得厨房,以免将来出嫁丢脸。
    阿奴像掉进了奇幻兔子洞的爱丽丝,一切都跟她前世今生的生活不同。
    这里到处是神灵。灶有灶神,火有火神,土地有土地神,山有山神,水有水神,树有树神,花有花仙。。。。。。还有各种各样奇形怪状的妖魔鬼怪,田间地头到处潜伏,随时准备祸害人间,有时候神就是鬼怪,有时候鬼怪又是神,不管是神是鬼,个个得罪不得。有些鬼怪传说是远古的,有些是近代的,有些甚至还是刚刚发生的;有些是远方的,有些是附近山间水旁的,有些就发生在庄园周围,阿奴被各种传说搅的昏头涨脑,心惊肉跳。
    当然,阿依族也一样,只是没有吐蕃人这么麻烦。纳达岩被她忽悠洗脑,生活中的小祭祀被简化到只剩下每日对着月亮合掌默念一下,就是这样阿奴还偷工减料,反正没人来管。
    这里就繁琐多了,现在多了个白珍,一改往日对阿奴的溺爱。连敬神的姿势都挑剔了两天。阿奴在强权面前不敢说自己从没有拜佛烧香。阿依寨崇巫,阿奴对于巫教与佛教的关系认知全部来自前世的电影和武侠小说,那里面佛巫常常都是对立的,结尾一般都是一个老和尚手拿金刚杵‘呔’的大喝一声,妖魔鬼怪顿时灰飞烟灭。她也害怕被和尚喇嘛什么的给收了,虽然自己是巫术废材,没有半点特异功能,好歹是个热腾腾的,有影子的大活人,真要被收就冤枉了。
    这里的禁忌多如牛毛。
    夏末的高原夜空如洗,星星晶亮。阿奴好容易认出北斗七星,那是她唯一认识的,手刚刚一指,就被白珍把手打掉,教训她不能数星星。地上的人要数星星一颗,两颗,三颗。。。天上的星星就会数一具尸体,两具尸体,三具尸体。。。
    唬的阿奴看见星星就想起僵尸。
    阿奴的裤带老是不见,她也不敢吱声。丢了三条后,终于被她发现是卓嘎拿走了,因为吐蕃人认为看见绳子会有好运。卓嘎好奇地问绳子是拿来做什么的,阿奴连忙转移话题,仅剩的一根裤带牢牢的绑在自己腰上。
    有时候阿奴趁着在夜深的时候,在亨珠的掩护下跑去找沈青娘,她惦记学了一半的绳镖。她躲在门外的树下,吹口哨要刘仲开门。老看门人扎吉吓得簌簌发抖,夜里有口哨声表示有妖怪出没。在他绘声绘色的传播下,沈家人被女妖缠上的传闻甚嚣尘上。最后飘进阿奴的耳朵里,她再不敢晚上出去。被当成女妖就麻烦了,她才刚刚从女妖的噩梦里解脱出来。
    卓嘎发现阿奴的珊瑚项链不见了,就是阿奴叫亨珠拿去打点救拉隆的那条,原来她的珠宝是有记录的。阿奴只好说不小心掉了,卓嘎合掌恭喜小主人消灾免祸了,‘丢了东西主要是为了健康快乐’,那些灾祸会统统降临在捡到项链的人身上。阿奴只好希望那些打手运气不要那么背。
    卓嘎夜里陪着她,她只能睡在地上。阿奴胆小,起夜时不敢一个人出去,喊卓嘎,连喊了几声,卓嘎才爬起来陪她一起出去解手。阿奴以为卓嘎睡得沉,可是有一次她发现叫第一声的时候,卓嘎就醒了,亮晶晶的眼睛看着阿奴不说话,阿奴也不叫了,起身往门外走,回头一看,卓嘎毫无动静,她又叫了几声,卓嘎才起来。阿奴疑惑,卓嘎解释说:“如果听到有人三次喊你的名字,你可以答应,因为这是人在叫你。如果只喊两次,则是神在呼唤你。如果只喊一声,是鬼在召魂,你千万不要答应。特别是在夜间。要等你的名字被叫三遍后才能应答。”
    逃不开的各种禁忌,阿奴唉声叹气。
    她已经学会了作酥油茶,酿青稞酒,学会了团糌粑,还会用酥油炸一种叫‘卡塞’的果子。还有各种各样的礼仪。。。
    吐蕃高原的夏半年已经过去,齐美头人的大孙子格列的婚礼要到了。
    大伯母央金玛因为偏袒白姆,事情处理失当,失去了管家的权利,白珍重新开始管家。每日里忙的连水也没空喝,这也是阿奴老老实实听话学习的原因,她不能给白珍添乱。
    白珍年纪大了,渐渐力不从心,她对央金玛很失望,一个不公正的主妇只能给家族带来灾祸。与齐美商量后,决定让格列娶妻。他已经十九岁了,再这么浪荡下去,庄园里他的私生子会像杂草一样遍地都是。
    选中是山南王的一个亲戚,一个真正的贵族,不过已经没落了。那姑娘叫仁钦卓玛,她有一个姓氏‘阿贝’。
    白珍先派‘强佐’(管家)泽丁作为主人的代表,带上缎绸、金银、食物等礼品前去工布达江阿贝家族的庄园,请求告知姑娘仁钦卓玛的属相和元素。
    当泽丁拿着仁钦卓玛属相和元素回来后,白珍请来大喇嘛尼玛次仁,看看两人是否合适结缘,结果是上上大吉。
    央金玛的大哥,格列的舅舅桑巴带着丰盛的彩礼和清单,前往阿贝家求亲。阿贝家请来桑耶寺主占卜,选定了订婚的日子。
    订婚仪式在孜托庄园举行。宴会之前,格列向未来的丈母娘,仁钦卓玛的母亲送上了一大笔‘努仁’(哺乳钱)。之后,请来了一位证婚人,两家要在他面前签订婚约。
    阿奴一看来证婚人是吟游诗人阿波,意外之极,忙拉扯罗桑。罗桑低声说:“阿波身份尊贵,是山南王的表哥,曾经是桑耶寺的大喇嘛,后来不知为什么忽然还俗,四处流浪,成了吟游诗人。山南王心性残暴,不过对这个表哥却很好。”
    孜托寺的大喇嘛尼玛次仁根据两人年龄属相占卜选定结婚的吉日和新娘到男方家跨门槛的时辰后,阿波将婚约拿给两家家主盖章,随后自己也加盖印章后,婚约成立,两家各持一份。
    尔后,宴会开始。
    仁钦卓玛是个眉清目秀的女子,有种观音悲悯的神态。她微垂着头,羞涩的跟格列交换过定情信物。这以后他们只能到结婚那天见了。
    见孙媳妇大方端庄,白珍很满意。告诉阿奴:“俗语说‘同岁的男女成婚比金子还尊贵’。那时候你爷爷让你和刘仲定亲,奶奶才没有反对。不过,咳。。。”她想起自己一气之下退了亲,有些后悔。
    阿奴笑道:“奶奶,放心,我不想嫁他,阿爸也不愿意呢。”
    罗桑不愿意,白珍是知道,阿奴不愿意她还是第一次听说,有些意外,她见两个孩子整天在一起,还以为阿奴愿意来着。
    阿奴把头靠在她胖胖的胳膊上,蹭了蹭,软软的,像罗桑一样,阿奴舒服地眯了眯眼,奶奶这么疼自己,还是告诉她吧:“奶奶,我们约好婚约不算数的。我想继承阿爸的财产,像卓玛婶婶那样经商,做个‘阿加’,人人尊敬,中原王子不适合我啦。”
    白珍高兴的快哭了,她和罗桑最担心的就是阿奴要回阿依寨。她年纪已大,罗桑也快四十了,吐蕃人寿数不高,她是没有几年的活头了。罗桑喜欢冒险,四海为家,每次送他出门她都是提心吊胆,担心心爱的小儿子再也回不来。罗桑只有这一个孩子,阿奴若是不肯招上门女婿,罗桑就后继无人。听见阿奴肯留下来,生恐阿奴不过是哄自己,白珍连忙叫来罗桑。齐美、伦珠、贡布和卓玛听了都很高兴,一家人喜气洋洋。冷落在一旁的央金玛心里不快,今天是格列的订婚礼,大家的焦点却放在阿奴身上,一瞬间,她理解了白姆为什么那么怨恨。
    很快,丰收节过后两个月,格列的婚礼开始了。
    仁钦卓玛提前一天到了,在庄园对面,卓玛郎措河边的草地上扎下帐篷。照规矩她的父母不能来,送亲的是一个能说会道的巧嘴女人。
    沈家人也被邀请参加。阿奴在白珍面前为沈嘉木开脱,说他绝没有挑拨离间的意思。只是中原习俗不同,他对吐蕃不了解而造成的误会罢了。
    据去送食物的娃子回来报告说,沈家人都很谨慎,没有与邻居有过多的来往,沈嘉木整日关在屋子里写书,已经写了好几本,而刘仲被逼着抄书,也是成天不出门。
    白珍想也许自己小题大做了,毕竟刘仲的身份摆在那,不能不给面子。
    就这样在迁出庄园两个月后,刘仲第一次在公共场合看见阿奴,她的头顶的梅朵就在自己的自己鼻子下面,好像又高了些,穿着一件香色地红茱萸纹锦袍,一样的满头小辫,成串的红珊瑚垂挂在脸颊两旁。刘仲仿佛不认识的上下打量。
    阿奴趁着众人不注意,踢了他一脚:“你看什么呢?”
    “你的脸怎么变白了,你不是不喜欢搽粉吗?”刘仲伸出手指在阿奴脸上上刮了一下,滑滑的,嗯,很干净。
    “我本来就不黑嘛,路上被风吹日晒的。奶奶教我日常用葡萄榨汁涂脸,说可以防太阳晒,再说我有很久没有出门啦。”阿奴很得意。
    “哦。。。”
    “怎么啦?”
    “不像你了,不习惯。”刘仲老实交代。
    阿奴闻言朝他做了个鬼脸,刘仲冷不防笑出声来,云丹也凑过来,阿奴头一偏,转向罗桑。连带被冷落的刘仲碰碰云丹,挤眉弄眼。从白姆被软禁后,阿奴已经有好久不理他了,云丹恼恨地直咬牙:“舅舅说啦,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我就不信。。。。”
    云丹其实也习惯了在阿奴这里碰钉子,不过恼了一会儿,他的心思就转到怎样对付他大娘央金旺姆和哥哥扎西身上。他将养了两个月,感觉身体从来没有这样好过。他心悬父母,日日焦心,可惜从察雅传回来消息是还没有找到拉格头人夫妇的下落,他也不敢贸贸然冲回察雅叫阵。
    天才刚刚亮,齐美头人一家盛装等在门口。门前摆设一个大柜,上面摆有五种谷物、茶叶、酥油等生活用品。在柜台下面垫上一个很厚的毡毛垫子,上面用小麦粒堆出的一个象征着家族永远富裕坚固,永恒常在的“永仲”图案。
    选定的时辰到了,新娘仁钦卓玛在送亲人的簇拥下跨进了孜托庄园的门坎。她先向房屋的柱子祈祷,那是家族护法神的所在,在灶前向灶神磕了三个头,然后坐在‘永仲’上。
    因为要参加哥哥的婚礼,白姆被放出来。此时她给新娘敬酥油炸果,长生果,大米等等,这表示新娘到男方家的第一口吉祥饭。
    送亲的女人说话像唱歌一样,先夸了庄园的柱子:“我们家的好女儿嫁给你们家了,柱子你要支撑住房屋,不会倒塌。”
    再夸了铜水缸:“我们家的好女儿来到你们家,水缸里的水要像大海一样永不枯干。”
    夸夸格列的父母:“你们家养了一个好儿子,我们的好女儿嫁过来后,希望像亲生女儿一样对待,女儿好好孝顺父母。”
    夸得众人笑意盈盈。
    仪式结束后宴会开始。
    反正就是喝青稞酒,吃肉,吃酥油炸果,跳跳锅庄,唱唱诗歌。。。
    阿波在的地方永远围着一大群孩子,他今天在讲《猴与鸟的故事》,边说边唱。孩子们不知道听过几遍了,还是听入迷。阿奴站在圈外,示意有话要讲。阿波把阿奴的小跟班亨珠抓出去,装扮成小猴子阿里玛,亨珠快活的伸胳膊,摇尾巴,一副猴像,众人大笑,亨珠更兴奋了,越发卖力。阿波假装捻捻山羊胡子,装成老猴子洛桑,摸摸亨珠的头顶说到:“今天齐美头人家里举行婚礼,一定有很多好吃的,我肚子饿啦,先吃东西还是先讲故事啊?”
    孩子们齐声应道:“讲故事——。”
    阿波装作愁眉苦脸:“没有力气怎么办啊?”
    马上一个孩子噼噼啪啪跑出去,随后一个侍女端来一个大盘子,孩子们一看,欢呼一声,一拥而上,将盘子里的食物一扫而空。
    阿波乐得眯眯眼,打个手势,和阿奴两人悄悄往旁边移去,不能让这群小猴子发现。
    刚刚拐个弯,吃完东西的孩子们发现阿波不见了,呼啸一声,分散开来四处找寻。阿波装作逃过一劫的样子,喘口大气,阿奴咯咯笑,变戏法一样拿出一壶青稞酒。阿波喜的眉毛胡须都在动。
    阿奴说道:“阿波叔叔,你知道先生和刘仲为什么被逐出庄园啦?”
    阿波喝了一大口酒,点点头。他是个很受欢迎的人,人们只要家里有聚会什么的,都爱请他去,他也来者不拒,也不管你是贵族还是奴隶。所以两个月了,他在庄园总共不过住了七八天而已,阿奴找不到时间跟他说话。
    阿奴叽叽咕咕跟他谈了好半天,阿波点点头。随后阿波找了罗桑和白珍。
    阿波对两人说道:“‘一人做不成事,一木燃不起火’。阿奴在吐蕃没有根基。”
    白珍和罗桑互看一眼,白姆与央金玛对阿奴仍然耿耿于怀。虽然家庭内的事情会交给仁钦卓玛打理,伦珠、格列对阿奴还算友善,但是央金玛毕竟是长辈,男人管不了家里的事,阿奴在洛隆的处境堪忧。这正是他们最忧心的事情。
    “好马相伴千里,好友相伴终身,阿奴需要朋友,还有忠心能干的仆人。”
    白珍往前探了探。
    “好苗要从小抓起。阿奴想做‘阿加’,不止需要学习各种语言,还要学习各种知识。这里各路的能人云集,何不办个学堂?”
    讲起学堂,白珍的脸黑了一半。
    阿波见状笑道:“人的才干是学来的,五谷粮食是种来的。能干忠心的娃子一样需要学习,否则以后怎能做阿奴的帮手?少爷有少爷的学法,娃子有娃子的学法,少爷们在高高的碉楼上,娃子们在低矮的石头房,师傅也可以不一样。”
    白珍与罗桑意动。
    他们当初忌讳的就是沈嘉木将主子奴隶混为一谈,如今分开那是再好不过。两人商议了一会,点头应允。
    阿波喜形于色,毛遂自荐道:“两位不嫌弃,阿波也想做个师傅。”
    罗桑大喜,别人不知道,他可是清楚的很,阿波学识渊博,在寺院做个‘堪布’(寺院里学院的主持人,相当于大学校长)都绰绰有余。(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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