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血 作者:河边草

    寒风凛冽中,天上阴云密布,河水正是变缓,渐渐结成冰层,大地被冻的分外凝实,一切的迹象都表明,冬天里的第一场大雪就要来临了。

    对于榆次北面两支相互厮杀,相互对峙的大军来说,即将到来的大雪,可不是什么好事,自古以来,北地征战,领兵之人都会尽可能的避开这种要命的天气但此时此刻,两军主帅即便再不愿意,却都不敢轻易退却,金兵的攻势变得更加的猛烈,几乎不计伤亡,而秦军守得也分外坚定,在方圆十余里的土地上,抛头颅,洒热血,将所过之处,彻底变成了修罗地狱。

    两日过去,秦军陆续退后四五里,渐渐已经接近榆次,金兵步步紧逼,每日大战十余场,小规模的厮杀更是不计其数,短短四五里的退兵之路,到处都是横陈于地的尸首,到处都是折断的刀枪箭矢,弥散在空气中的血腥味道,连呼啸而过的寒风都无法吹散,流淌的鲜血被冻成红色的冰凌,一处处,一片片,让大地看上去诡异而又丑陋。

    但身处其中的两军士卒,已经没有人顾忌这个,就像两个斗红了眼的巨人,不断的碰撞,不断的从对方身上撕下血肉,只等一方力竭,才有可能停止下来。

    金人低沉的号角声几乎与秦军的战鼓声同时响起,疲惫的士卒立即在军官的呼喝声中纷纷钻出帐篷,哆嗦着身子,握紧冰冷的刀枪,机械的列开阵势,等待随时可能到来的厮杀。

    帅旗之下,赵石仰首望了望天空,心里终于升起了几分焦虑,要下雪了 。

    “传令各部,今日将为决战,都打起精神来。”

    金人绝不会等到大雪来临,再行决战,而这里离榆次已经不足十里,一旦秦军退回榆次,榆次虽小,但也地处要冲,秦军退到那里,便算得上稍稍站稳脚跟,加上大雪来临,天气越加严寒,到时候难受的便是金人了。

    所以,决战半定便在今日。

    目光从身旁一张张年轻的面庞上扫过,胡离,王览,赵幽燕等都在前面整军听令,他身边也只剩下了这些身在中军的年轻人。

    这些年轻人一个个站的笔直。脸上,手上都是冻出来的血口子,让他们看上去多出几分以往不曾具有的风霜之色以及成熟,而独属于军人的英武之气,已经渐渐完美的融合进了他们的血液当中。

    当赵石的目光扫过,他们不禁纷纷挺起胸膛,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目光中除了畏惧以及尊敬之外,还带上了几许狂热,也许就在不知不觉间,战争与杀戮。已经成为了这些年轻人的信仰,而带着他们走进这个世界的大将军,督学大人。大帅,也就成了这个世界的主宰。信仰中最重要的一部分。

    连赵石自己,都不太清楚,这到底意味着什么,国武监生员渐渐融入了这支大军的每一个角落,顺便将这种狂热带给普通士卒,潜移默化间,让这支军旅带上了些让赵石也感觉分外不舒服的色彩。

    但虽说有些别扭,但他能清楚的察觉到,麾下大军,变得更加如臂使指,也变得更加可怕了,便如如今稳守阵前的一万猛虎武胜军,两日厮杀,大小数十战,一万猛虎武胜军迅速减员到七千余,但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崩溃迹象。

    这些年轻人们,在各级军官,各式各样的宣言激励之下,不但忍受住了巨大的伤亡,且开始热衷于杀戮,甚至有些时候,很多人即便力竭,即便满身伤痛,也不愿退下来修整,是的,用通俗的一句话来讲,就是多数人都杀红了眼。

    他们不再计较立下多少战功,会得到什么奖赏,他们甚至于不再计较生死,在鲜血与伤亡的刺激以及上官如同自我催眠的不断灌输下,他们脑海中只剩下了一个念头,那就是猛虎武胜军不能败,赵大将军所率领的猛虎武胜军也不会败,失败的耻辱,对于猛虎武胜军来说,是不能忍受的,而这不败的荣耀,将用自己的鲜血和生命来捍卫,一种直可称之为军魂的东西在这个时候,甚至在无人察觉的情形下,开始慢慢成型,因为他们终于有了自己的信念,或者可以说是信仰于逆境之间,无有怨言,却生慷慨之志,不得不说,这就是赵石以国武监生员充为军中将校的好处,他们害怕吗?肯定是怕的,两军厮杀,死伤无数,尸体横陈,几若修罗地狱,生死根本不由自己做主,试问世间,有几个人能置生死于度外?

    但国武监数载,这些懵懵懂懂,以往只知封侯但在马上取的年轻人,却是各个受益匪浅,数载光阴,如饥似渴,悄然之间,已经立下了志向,用后世的话说,就是人生观,价值观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以往顺利之时,这些还有些不显,不过一旦兵势危殆,凶险无日之际,这些潜藏于心间的东西便猛的爆发了出来,也许那些家国大义,胡汉之别之类的东西有些遥远,但生死两个字却已经血淋淋的摆在了他们的面前。

    而受过国武监数载磋磨的这些军中将校,或有那么一两个怯懦的,但多数却能挺身而出,将全身的本事拿了出来,拼命的激励麾下士卒,话说的多了,最终连自己也差不多信了,只要中军大旗还在,大帅还在,猛虎武胜军便是不可战胜的,杀的人越多,打退金兵进攻的次数越多,则这种信念越加强烈。

    于是,第一日,猛虎武胜军伤者比死者多,到得第二日,却是战死之人多过了伤者,身体越加疲惫,但军心却越发凝实,如同火焰般的气势,烧灼的每个人都是热血沸腾,伤者不再退后,扑入金兵阵中,与敌协亡,疲惫欲死的军兵,一旦上到阵前,便又生龙话虎,大呼酣战,直到力竭而亡,种种惨烈之处,无法一一描连,而河中子弟,在这种气势带动之下,也开始变得凶悍而又桀鸯。

    杂胡营伤亡过重,不再出现于军前,汉军各部轮番上前,却都损伤惨重的狼狈退回去,金兵猛的发现,秦军阵前,巳经成了地地道道的血肉屠场,那些高大而又年轻的秦人士卒,冷漠的挥舞着刀枪,冷漠的看着同袍一个个倒下,却没有一丝的动容,宛如一个个修罗地狄中的恶鬼,再勇猛的家伙.也不再能冲入秦人的阵中。

    恐慌在金兵心中蔓延,上前与秦人厮杀,成了一件苦差,伤亡在不知不觉变大,再坚定的金兵将领,也生出了几许无力的感觉。

    秦川儿郎的凶性以及武勇,在这一战中,彻彻底底的展露在金国士卒面前,让人无奈而又胆寒。

    两日过去,战事渐转惨烈,也开始变得千篇一律,两军士卒几于同时列好阵势,低沉的号角声带着肃杀,响彻天地。

    金兵阵前爆发出一阵呐喊,数千汉军挥舞着刀枪,开始迈步向前,着便是小跑,一箭之地处,军官们声嘶力竭的叫喊声中,士卒开始加速,亡命的想要冲过这一块死亡地带。

    数千士辛,黑压压的漫过空地,天空中毫无意外的响起令人悚然的嗖嗖声,箭雨从秦军阵后升起,划出优美的曲线,然后落下,箭矢入体的噗噗声,闻之让人头皮发麻。

    就像被远,古巨人的大锤砸过,一片片的人群栽例在地,哀号之声,瞬间便成为了战场上的主旋律,鲜血像廉价的染料般喷洒出来,被迅速的冻结。

    景象虽然残酷,但这只不过是一次试探而巳,伤亡数百的汉军不一时便退了下去。

    阵后的完颜和尚冷冷的挥了挥手,战旗舞动,第二波攻击开始酝酿,不一时,退后来的汉军将领被带到跟前,他眼睛扫过旗杆上十几颗巳经冻硬了的狰狞人头,脸色苍白如死。但他运气不错,完颜和尚只是冷冷扫了他一眼,“滚回去领兵,再要如此,斩。”

    汉军将领带着几分庆幸仓皇而去,他们的生死,可以说,皆在完颜和尚一念之间,他运气确实不错。

    无颜和尚抬头望了望天空,要下雪了。

    虽说早了些,但也无妨,秦人虽表现出了令人惊诧的战力,但自己已经占尽了上风,这一战,一定不惜代价,怎么也要将这支汉人军旅留在河东,断不能放虎归山。

    “赵石。”完颜和尚遥望秦军军阵,嘴里喃喃自语,如此人才,怎的就是个汉人?

    随即,他便传令道:“传令古塔阿明,今日午时,虎卫军上前,所有骑军待命,步军由赤那可统带,完颜户罗,古塔阿明各带一部骑军,于两翼待命,告诉他们,生擒赵石者,官升一级,我保他封候。记得,我要活的赵石。

    两军主帅,替已有了在大雪来临之前决战之意。

    但天公并不作美,还没到午时,寒风小了一些,一会儿工夫,天空中便巳飘起了雪花,北地大雪,与南方阴雨差不多,说来便来,开始还只是零零星星的一点,不时,纷纷扬扬的大片雪花便落了下来。

    战场之上,因为突如其来的大雪,有了短暂的停歇,传令兵的呼喊之声在两边却越来越是频密,大军在调动.决战已是迫在眉睫。

    “传令给张嗣忠,我不准他动,哪怕中军大旗倒了,也要等我的军令,不然我斩了他。”

    “传令给胡离,王览,一旦金兵骑军动了,便放他们进来。”

    “张钰。”

    “末将在。”

    “怕不怕?”

    张钰瞪大眼睛,他发现手有些抖,但他知道,那不是害怕,那是兴奋,很小的时候他便知道,他的的胆子很大,记得十二岁那年,随几个同伴讲山采摘野菜,却遇了一窝野猪,同伴们掉头就跑,唯独他抽出柴刀,默默的与那体型硕大的野猪对峙,也许是被他气势所惊,那野猪大王带着一家老小,很快的便消失在他视线之内,而他则施施然的背着竹篓,转头去追同伴了,他有时也奇怪,何为畏惧,不敬天地,不畏鬼神,怎么会有畏惧?

    这便是兴元张钰,这就是另一个时空中,少小从军,号称四川名将,后兵败被俘,自尽而殁的抗蒙名将张钰,而如今的他,年仅二十二岁,正值风华正茂之时,幸运的是,蒙古人还不曾有南下之意,大秦强盛如斯,军旅非是赢弱的南宋可比,而不幸的是,他身在河东,过早的面对胡人劲旅,生死堪忧,不知能不能过了这一关。

    当然,这个时候,年轻人并未想那么多,他只是眼见阵前同窗,士卒死伤狼藉,他却只能在中军看着,他已经有些急不可耐,想要与阵前同窗们同生共死。

    所以这个时候,决战即将到来,不光是他的手,他的身子也在微微颤抖,杀敌报国,百死不悔,七尺男儿,本当如此,本来清秀的面庞涨红着,有些扭曲,仿佛受了屈辱般,大声吼道:“末将不怕。”

    而一直让他深深敬慕的大帅,站在那里,高大的身躯,好像能挡住整个苍穹,仿佛天地间不会有任何东西能击败得了他,年轻人在心里狠狠发誓,有生之年,自己也当如此。

    “好,中军就教给你了,望你好自为之。”

    “末将遵令。”

    望着毫不拖泥带水,转身而去的年轻人,赵石有些自豪,却又有些可惜,对于历史一知半解他可不知这年轻人的来历,他只是觉得,这样的年轻人,要是再多一些,老朽的金国还怎么会是对手?便是遥远的东北革原上那些彪悍的蒙古人,又有什么值得担心的呢?

    “中军虞候何在?”

    有一个年轻人大声道:“末将在。”

    “组一千督战队列于阵后擅退者斩。”

    “末将遵令。”

    “传令于各部,我赵石便在这里,此战若败,当与众军同死,望众军奋力死战,不堕我大秦威名。”

    “护旗官。”

    “末将在。”

    “中军大旗不能倒,你可明白?”

    “请大帅放心,旗在人在。”

    “传令杜顺卿,该用到投炮的时候了,一旦敌军骑军动了,投炮就不准停。”

    “弓箭手聚于两翼,尽可能杀伤敌军骑军,骑军一旦入阵,可趁隙狙之。”

    “传令所有丁壮,皆退到阵后,随时准备填补缺口,告诉他们,今日之战,不胜则死,若有怯懦畏战者,可当即斩之。”

    “传令张嗣忠,所有工匠,大夫,都放在他那里,我军令未到之前,这些工匠,大夫若损一人,我唯他是问。”

    传令已毕,赵石慢慢解下身上血红的披风,狠狠掷于地上,露出里面的链甲,以及那宽厚高大的身形,随手拿过那把硕大的陌刀,高高举起在头顶,纵声狂呼“猛虎”

    身边的人愣了愣,种七娘清脆的声音随之而起“猛虎,猛虎。”

    赵石身边亲卫瞬间便都明白了过来,他们狂热的举起手中长刀,拍打着身上的甲胄,放声应和“猛虎,猛虎,猛虎。”

    好像传染一般,越来越多的人望向这里,望向那中军大旗之下的人群,越来越多的声音加入进来,汇合在一起,他们狂乱的挥舞着刀枪,正在休息的士卒站起身来,伤者挣扎着奋力扬起头颅。

    “猛虎。”

    “猛虎。”

    “武胜。”

    “武胜。”

    整个大军沸腾了起来,士卒们跺着脚,拍打着胸膛,狂热的加入进来,大雪飞扬之间,声音震撼着大地,回荡于长空之上,借着北地的寒风,传遍天地之间。

    正在来回调动的金兵阵中猛的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骇然望向对面,狂呼之声震荡耳际,有些胆子小的,已经两股战战,几欲瘫倒在地。

    有些地方,更是一阵混乱,中军大旗之下的完颜和尚也是猛的变色,几乎以为秦人要先发制人,不管不顾的攻过来,即便是他,脸上肌肉也抽搐了半天,直到声音停歇下来,秦军一动未动,他才长长舒了一口气,心却跳的厉害。

    环视那些被骇的脸色有些发白的军中将领,完颜和尚大笑“不必惊慌,困兽犹斗,垂死挣扎而已。”

    但那笑声,却已带了几分干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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