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灵呆呆地看着被摔出一条裂痕的竹哨,双肩微微颤抖,嘴唇微张,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剩下急促的呼吸声在空气中回荡。她的眼圈慢慢泛红,秀美的桃花眼中蒙上了层朦胧的水雾,渐渐地,眼底的氤氲水气越积越多,但始终也没有溢出眼眶。
    游念霜满腹的怒气便像是溶在了少女云遮雾罩的眼眸之中,顷刻间化为乌有。他心中又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焦躁,下意识将灵力聚于双眼,想要看得再分明一些,人却已经慌乱地开了口:“我以为你会接住。”
    铃灵只是垂着头,痴痴地看着竹哨,无声无息。
    “我赔给你。”少年惶急的语气与平时判若两人,连日日挂在嘴边的“在下”“道友”都忘得一干二净。犹豫了一瞬,他又咬牙补充道:“衍星宫天材地宝众多,你要什么我都赔给你。”
    语毕,铃灵却更是泫然欲泣,她咬着嘴唇,泪珠在眼眶中摇摇欲坠,眼看着下一瞬就要扑簌滚落。
    “对、对不住!”游念霜束手无策,只好手忙脚乱地躬身抱拳,哑着嗓子道了歉。
    一阵暖风卷着馥郁的桃花香气涌入凉亭,一朵胭红残花随之翩飞而入,打了个旋,缓缓落在了竹哨之上。
    少女终于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拂开那残花,又拾起竹哨,托于掌心之上。她指尖微颤,缓缓地抚过那道蜿蜒的裂痕,轻声说道:“你赔不了。”
    闻铃灵开口,游念霜心下一松,又连忙许诺:“你故里在何处,我可以为你再去寻那灵竹。”他记得她之前提过,这竹哨是由她兄长在故乡的后山上砍来的竹子制成。只要是同一材料,以法器自身的核心法阵为本源,锲以符箓修补便能无碍——至少他们剑修一向都是这般修铸受损的本命灵剑。
    铃灵没有答他,只是专注地看着捧在手心的竹哨,目光哀伤,良久,才低声说道:“哪有什么灵竹,这不过是个用最普通的竹子削成的竹哨罢了。”
    游念霜一怔,不仅回想起刚刚在湖中为她找这竹哨时,的确并未感到任何灵力波动,全凭他以心眼观照湖底,寻踪觅迹得来。他本以为是下了什么特殊禁制,原来,那竟只是一枚普通的竹哨?难怪只能用这种笨法子……
    铃灵未曾抬头看他,却像是已经猜到了他的想法,她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自嘲道:“能以哨音为你治眼,只因我心法特殊。换作旁的竹笛木琴,也是一样。”
    “……原来如此。”游念霜喃喃自语,心下稍安。他皱眉思忖了片刻,又迟疑着问道:“既是如此,那这竹哨岂非并无特殊之处?你为何……”
    闻言,铃灵总算将目光转向了他,她凝眸看着白衣少年,一字一句地答道:“这是我哥为我做的。”
    若这只是枚普通竹哨,那她的兄长多半也不是什么器修,那究竟有何不寻常?游念霜心思电转,又待继续追问,却突然若有所悟,从少女仍旧湿漉漉的眼眸中猜到了答案。
    他喉咙一紧,忍不住用力地握住了掌中佩剑,不觉间连指尖都隐隐泛白。
    “你兄长,他、他是否……”
    “嗯。”
    “……对不住。”
    这是游念霜第二次向她道歉,他垂下头,嗓音低哑,比上一次有过之而无不及。
    原本就是自己远远地察觉她意欲拔剑,想着让她新鲜一下也无妨,才解了剑鞘的禁制,之后却因此发怒,真是毫无道理。
    这些时日,铃灵一直用心为他治眼,费时费力不说,还常常特意带些神异灵果,为他滋养窍穴。眼看着自己复明在望,只要不出意外,便绝对误不了他等了十年的折桂宴。他明明心存感激,誓要日后回报与她,今日却一时气血冲头,不仅出口伤人,还摔坏了她的珍视之物。
    “没事,我自己补一补,一定还能吹的。”少女的声音很轻,还微微发颤,也不知道是说给他听,还是在安慰自己。
    游念霜心中更是难受不已,只怨自己不该意气用事。
    忽然,他脑中闪过一道灵光,是了,折桂宴!
    衍星宫中有一禁地唤作栖星池,只有宫主与各阁阁主才能出入。门中人人皆知,那池中之水神妙非凡,不仅是淬炼宝剑的绝佳材料,还能用来祭炼法器、催生灵植,算得上是衍星宫的至宝之一。根据记载,千百年中,偶尔也有些立下奇功的弟子被破格允许进入其中,已作嘉奖。
    只要他在折桂宴上夺魁,那便可以去求宫主让他进一次栖星池。实在不行,只帮他将这竹哨带进去也好。若只是普通的竹子,仅需泡上月余,应便能恢复如初。
    于是,他三言两语告知铃灵,又屏声息气地看着她:“若你不弃,可将竹哨暂借于我,我定将原样归还。”
    听闻他的话语,少女的眼神渐渐亮了起来,待他说完,已是满面惊喜。铃灵立即站起身来,急切地拽着游念霜的胳膊,连声问道:“真有那么神奇?那你何时启程?今天就走吗?我送你!”
    见她如此兴奋,游念霜一时哑口无言,半晌,才讷讷答道:“还不行,尚要等我治好眼睛。”
    铃灵“啊”了一声,一脸恍然:“是作为交换的意思吗?”
    “绝非此意!”游念霜慌忙否认,踌躇了片刻,仍是决定一句带过:“待我双目复明,宫主才会允许我进栖星池。”
    “阿念不是少宫主吗?宫主不就是你父亲?难道他还能不许你进?”
    “是。但门内规矩如此,宫主更要以身作则,依律行事。”
    铃灵皱着秀气的眉毛,仍是副一知半解的模样,但也没再继续追问下去,只是点了点头,取出一只华美玉匣,准备将竹哨置于其中。只不过,待她拿起竹哨之后,便迟迟没再动作,良久,才轻声低语:“若是哥哥还活着,他看起来应该和师父差不多老了。”
    游念霜愣了愣,下意识开口问道:“你兄长并未修行?”
    “是啊,我哥他只是个普通的凡人……”
    少女凝视着手中翠绿欲滴的竹哨,目光中盛满了怀念。大概是因为竹哨之事有了着落,她像是忽然来了兴致,拉着游念霜一同坐在了桌前,自顾自地打开了话匣子——
    “我出生起就没见过父母,是被我哥带大的。我们的家乡在一个连名字都没有的山中荒村,穷得不得了。哥哥虽然没和我说过,但现在想来,应该是我出生之后,我俩就被离村的父母遗弃在家中了。我哥他其实比我大不了几岁,我那会儿又只是个婴孩,乡邻们看我天天啼哭不停,常常默默地接济我们。只是村子太穷,他们也不可能时时顾得上,所以,我从小就体弱多病……”
    说到这,铃灵忍不住抬眼看了看游念霜。阿念生在仙家,想必是未曾见过这些人间疾苦,也不知道耐不耐烦听她说这凄苦往事。却见蒙着眼的少年侧着脸,神情专注,甚至像是在注视着她一般,听得聚精会神。铃灵眼神微动,眼角眉梢荡开了柔和的暖意,她顿了顿,才又继续往下说。
    “从小到大,哥哥吃了不知道多少苦,豁出命地照料于我,才让我奇迹一般地平安长成。等哥哥长了几岁之后,就开始进山打些野味,挖些药草,我们兄妹二人的日子才算是好过了些。”
    铃灵拿着竹哨翻来覆去地看着,唇角笑意融融。
    “这竹哨,就是那时候他为我做的。因为哥哥上山时总会留我独自在家,我俩便常常用哨声互报平安。若是我吹出事先约好的调子,他还会用最快的速度赶回家。后来,我便习惯日日吹些随意的曲调,伴他劳作。那些日子应该是我幼时最开心的一段时光了……”
    见她渐渐陷入回忆,不再继续,游念霜只好轻咳一声,主动问道:“那你二人是何故分开的?”据他这半年在桃山的见闻,铃灵应是在很小的时候便拜入了九歌崖。多半是因为兄长离世之后,辗转流落,才得了修行的机缘吧……
    铃灵却难得地长叹一声,撇了撇嘴,悻悻地说道:“据老头所说,他在我六岁时路过了我们村,听见有人用竹哨吹小曲儿,一时好奇便从云端降下,四处探访,才发现了我这个五音天赋极高的旷世奇才。然后,便有了收徒之意。”
    “……竟是如此。”游念霜怔了怔,从出生起便在衍星宫长大与修行的他,还真从未见过如此随性的入道方式。“那你兄长?”
    “我哥开始还挺开心的,但回过神来又不放心我独自离开,万般恳求老头带他一起。但九歌崖门下只收音修,哥哥没啥五音天赋,臭老头死活不肯收。”
    游念霜一时默然,荒村之中,相依为命的兄妹二人,有朝一日突然得了逆天改命的机缘,而代价却是从此天各一方。修行之人,光阴荏苒日月如流,而凡人命数有限,一朝分离,说不定……便是永别。
    “我本来拒绝了老头,毕竟比起莫名其妙的修行,我更不愿与哥哥分开。但我哥希望我去,还跟我说,去了的话就能变成话本中我最喜欢的那些仙子。后来,哥哥就哄着老头立了誓,要他一定善待于我,传我衣钵,授我大道。”
    “之后你就来了桃山?”
    “是啊,听青崖师兄说,我刚来的时候天天哭闹,怎么都不肯修炼,差点没把老头给气死。后来,还是师兄向我许下承诺,说等我筑基了,就带我下山见我哥。”
    筑基吗……游念霜暗自思忖,自己十九岁筑基,铃灵虽入门晚些,但若她天赋不假,应不会比自己迟太久。
    “我筑基时正好刚满二十二周岁。”
    竟是比他想象中还要快上几分……游念霜心中感慨不已,修行之道,果真是山外有山,天外有天,他忍不住又问道:“那你想必见到他了?”
    然而,这句话却仿佛石沉大海,久久没有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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