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一整个星期,斯佳丽空前的忙碌,而且从某方面说来,过得空前的快乐。自有记忆以来她还是第一次感觉到身体这么强壮呢。摆脱时下流行的紧身系带、胸衣束腹的金属箍环,多年来她还是第一次能快速走动,深深呼吸。此外,有种孕妇为了满足肚中小生命的需要,精力反而旺盛,她就是其中一个。她每晚睡得酣甜,一大早醒来就狼吞虎咽,一日三餐胃口都特好。
    由此她始终感到既有熟悉的享受那份舒适乐趣,又有新鲜感受的兴奋,科拉姆借了茉莉的轻型马车,急于带她到处按他所说的去“探险”但是首先就得替她摆脱新朋友。一吃过早餐,那些亲戚就会立刻将头探进丹尼尔家的门,借口跟她讲个她也许从没听说过的故事,或向她请教一封美国来信中一些单字片语的意思,邀她到他们家去玩玩。
    她俨然成为美国通,他们一再央求她讲讲美国是什么样子。她也是爱尔兰人,可怜她虽然对爱尔兰缺乏了解,但在日常生活中,多多少少都能耳濡目染,学到了不少。
    爱尔兰女人朴实的本性,使她消除敌意;她们好像都是另外一个世界上的人,跟这个世界完全不同,她们相信这世界里住着各种有法力、爱作怪的小精灵。当她看到凯思琳每天傍晚在门口摆一碟牛奶、一盘碎面包,请路过时肚子饿的“小矮人”吃时,就毫无顾忌地哈哈大笑。如果隔天早上盘碟见底,她就会明智他说一定是谷仓的猫吃掉的。但凯思琳对斯佳丽的怀疑态度并不以为忤“供奉”照旧,于是凯思琳的精灵晚餐,成了斯佳丽住在奥哈拉家最有趣的一件事。
    另一件乐事是与奶奶相处的时光。奶奶像皮革一般坚韧,斯佳丽骄傲地心想、她相信自己身上也流着像奶奶一样坚韧的血液,才使她能坚强地熬过以往艰苦的岁月。斯佳丽常常跑去小屋,如果运气好,碰到老奶奶正好清醒,又愿意说话,她就拿张板凳坐下,求她谈谈爸爸成长的故事。
    最后总是禁不住科拉姆的催促,爬上马车去作例行探险。经过几天来大刮西风、饱淋阵雨之苦,她学到教训,特别加件保暖的羊毛裙、防风的斗篷和兜帽。
    在科拉姆带她去“真正的塔拉”的路上,果不其然又下了一场大雨。
    当她爬上崎岖不平的石阶顶部,抵达低丘坡上时,斗篷随风鼓动如浪。
    这里曾是爱尔兰诸王统治的土地,他们在这里制礼作乐,敢爱敢恨,也曾在这里大宴宾客、作战厮杀,最后灭亡。
    现在却连一座城堡都看不到。斯佳丽举目四望,除了一群四散吃草的绵羊,什么都没见着。羊毛在灰暗的天色下,也呈现灰白。她不禁打个哆嗦,把自己吓了一跳。斯佳丽脑中晃过几时常听到的一种说法:一只鹅从我的坟墓上走过,她不自觉地笑了。
    “你觉得很高兴吧!”科拉姆问。
    “嗯,是的,这里的确很漂亮。”
    “不要骗我,斯佳丽,别妄想在塔拉寻找漂亮的东西。跟我来。”他伸出手,斯佳丽将手放在他的手上。
    他们一起缓慢走过茂密的草地,到了一处崎岖不平,看似草冢的地方。科拉姆再踏过几处才停下来“圣帕特里克曾经站在我们现在站的地方。那时他是个普通人,平凡的传教士,个子可能不比我高大。后来成了圣徒,在人们心目中逐步变成一个有圣经做武装的无敌‘巨人’。
    我却觉得首先最好别忘了他是个人。当年他穿着草鞋、粗呢罩袍,单独向君王和巫师的威权挑战时,内心一定很害怕。帕特里克单凭他的信仰、传布真理的使命,讲出真理的需要来对抗一切。当时的风一定很冷,他的使命感也一定像一把火。他在某一天晚上点燃一把火,打破了君王的禁律,因为法律规定晚上一律不准点火。他明知犯法会被判死刑,却甘冒生命危险以吸引君王的注意,证明他,帕特里克,身负使命的重要意义。他不怕死,只怕辜负上帝所指派的任务。他也终究不负使命,劳海尔王在他镶宝石的宝座上,赐予这位勇敢的传教士公开布道的权利,日后不必再躲躲藏藏。于是爱尔兰成了基督教国家。”
    科拉姆平静的声音里,有种力量驱使斯佳丽去聆听、尽量领会其话中含义和话外之音。她从未想到圣人和凡人一样会害怕。也从没真正想到过那些圣人,还以为他们只不过是宗教节日的名称而已。现在看着科拉姆矮短壮实的身体、平凡的脸、被风吹乱的灰发,她能想象出另一个长相平凡的人的脸和身体,也是一副同样伺机而动的姿势。他不怕死。一个人怎能不怕死?什么样的心态使人不怕死啊?她对圣帕特里克,所有的圣人,甚至科拉姆感到一种凡人的妒忌痛苦。我不明白,她心想,永远都不会明白。这个认识来得缓慢,像一个沉的负担。她已领悟到伟大、用心良苦、启发人心的真理。而有些事情就是太深奥、太复杂,无法解释,也无法让大家都明白。斯佳丽迎着强劲的西风,感到孤寂。
    科拉姆领着她继续走。走了没几步又停住。“瞧,”他说“看到那一排矮石堆没有?”斯佳丽点点头。
    “你应当有音乐、一杯威士忌来驱驱风寒,张开眼睛,但是两样我都无法给你,你只得凑近瞧仔细。那是千烛宴会厅的废墟。奥哈拉家在那里,斯佳丽亲爱的,还有斯佳丽家,和你所认识的每个人——莫纳汉家、马奥尼家、麦克马洪家、臭戈尔曼家、奥布赖恩家、多纳赫家、多纳休家、卡莫迪家——还有一些人你还没见过面呢。所有的英雄都在那里。
    那里还有美酒佳肴、令人销魂的音乐。一千根蜡烛象征一千个宾客,你看得到吗,斯佳丽?烛光照在她们手臂的金镯上,她们举至唇边的金杯上,她们扣在洋红色披肩斗篷上那镶嵌着深红、翠绿、碧蓝等色珠宝的大金别针上,闪烁出两三倍,十来倍的光芒来。他们胃口极大,大桌上油腻腻的野鹿、野猪、烤鹅,香醇的蜂蜜酒、爱尔兰土酿威士忌,令人垂涎三尺;音乐使他们激动地拳敲桌面,把金盘弹起来,碰得乒乒乓乓响。
    你看得到你爸爸了吗,还有杰米?斜眼瞧女人的小恶棍布赖恩?哎哟!真是狂欢作乐好逍遥啊!你看到了吗,斯佳丽!”
    她跟着科拉姆一起大笑。是的!爸爸一定是在大声唱着低靠背马车上的佩姬,嚷嚷着要人再替他斟一杯酒,因为他喉咙唱干了。他一定非常爱这个宴会。“还有马,”她自信地说。“爸身边少不了马。”
    “马就像冲向海岸的大浪一样壮丽。”
    “有个人耐心地把他扶上床睡觉。”
    科拉姆哈哈笑。他搂住斯佳丽,拥抱她,再放开她。“我就知道你能感觉得到昔日那种辉煌的气势。”他说。话里含着骄傲,以她为荣。
    斯佳丽冲着他笑,双眸犹如天然翡翠。
    风将她的兜帽吹落到肩头,一阵暖意吹拂着头部。她仰头一看,阵雨已歇。蓝天如洗,几朵白云乘风飘动,恰如婆娑起舞。看起来白云那么密集,那么温暖,覆盖着爱尔兰的天空。
    然后斯佳丽俯瞰脚下的爱尔兰。放眼望去,绿意盎然。有田野里作物的嫩绿,新叶的浅绿,与树篱郁郁葱葱的浓绿。她可以看得好远,仿佛可以望到苍茫大地尽头的曲线。一股古老的、异端的感觉在她体内沸腾,压抑已久的桀骜不驯本性,在血液中炽热地流窜。这就是一国之尊的感觉,站在世界的顶端,与太阳、天空如此接近。她张开双臂,拥抱生命,拥抱这个山丘,拥抱脚底下的世界。
    “塔拉。”科拉姆说。
    “我觉得很不可思议,科拉姆,一点也不像我。”斯佳丽踩着车轮辐条,登上马车座位。
    “是好几个世纪时间的关系吧!斯佳丽亲爱的,所有生于斯的生命,所有的悲欢,所有的喜宴、战争都在那里,他们就在空气中,在你脚底踩的地上。时间久远得我们说不清,对这世上却有举足轻重的影响。
    虽然你看不到,闻不到,听不见,摸不着,但是你感觉得到它拂过你的肌肤,无声他说着话。这就是时间,难以理解的奥秘。”
    暖阳下,斯佳丽拉紧斗篷。“不知怎的,在河边,我也有奇特的感觉,想形容一下,就是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她把伯爵的花园、博因河、尖塔的美景,全告诉他。
    “‘一切精美的花园里都有好景色’,是吗?”科拉姆变得很生气,声音听起来很可怕。“那是茉莉说的吗?”
    斯佳丽把整个身躯缩入斗篷内。她说错了什么?她没见过科拉姆生这么大的气。他仿佛是个陌生人,根本不是科拉姆。
    他掉过头来对她微笑,她还以为她刚才是看走眼。“去帮我最喜爱的活动打打气如何,斯佳丽亲爱的?今天特里姆赛马场要介绍参赛的马,我想去瞧一瞧,选一匹在星期天的比赛下点小注。”
    她乐意极了。
    离特里姆大约有十英里远,斯佳丽心想,说远倒不远。但是弯弯曲曲的羊肠小径时常使人迷路,改变方向却总是偏离他们要去的路,最后只好绕回原路。科拉姆提议在一个村子停下来喝杯茶,吃点东西时,斯佳丽满心欢喜地点头。回到马车,他们走了一小段路到一个十字路口,再拐入一条较宽较直的大路。他鞭策小马加快脚步。几分钟后又使劲挥鞭,马车颠颠晃晃地飞速通过一个大村子。
    “那地方看起来很荒凉。”车速慢下来时斯佳丽开口说。“为什么会那样呢,科拉姆?”
    “没有人愿意住在巴利哈拉,那里曾有一段辛酸史。”
    “真是可惜!看起来还相当气派。”
    “你以前有没有去过赛马会,斯佳丽?”
    “在查尔斯顿去过一次正式的赛马会,在家乡几乎天天有即兴的赛马。爸爸最差劲!他就是不能忍受边骑马,边和旁边的人说话。他跟人家赛马时,都是一路猛冲。”
    “有何不可?”
    斯佳丽哈哈大笑。有时科拉姆跟爸爸实在真像。“特里姆现在一定变成一座空城,”斯佳丽看到赛马场内的人潮时说道。“全城人都跑到这里来了。”其中有许多她熟悉的面孔。“我看,亚当斯城也一定是空荡荡的。”奥哈拉家男孩对她挥手微笑。她可不羡慕他们,挖水沟的工作还没做好,让老丹尼尔碰着他们,他们可就笑不出来了。
    夯得坚坚实实的椭圆形泥土跑道有三英里长。工人才刚设置好最后一道跳栏。这次赛马是障碍赛。科拉姆把小马拴在离跑道有段距离的树上,他们挤入人群。
    每个人都兴致高昂,每个人都认识科拉姆,他们也都想见见斯佳丽“就是那个打听罗伯特多纳休习惯戴手套干庄稼活的小姐。”
    “我觉得自己像舞会中的美女了。”斯佳丽小声对科拉姆说。
    “谁比你更有资格呢?”他领路走向骑师或驯马师带马逻圈子的地方,半路停下来好几回。
    “可是,科拉姆,这些马看起来都棒极了。这样的好马在一个死气沉沉的小城参加小型马赛干嘛啊?”
    他解释此次赛马会规模既不小,也不“死气沉沉”优胜者可得奖金五十英镑,比开店的或种田的一年所得还多。跳栏也是一项真正的考验。特里姆的冠军马可以在庞奇斯城或高尔韦,甚至都柏林等地较出名的马赛中同强敌一争高低。“或是在美国任何一场赛马中遥遥领先,”他咧嘴补充。“爱尔兰马是全世界最精彩的,这是各地公认的事实。”
    “我想,就像爱尔兰威士忌吧。”斯佳丽说,这两个说法打从她出娘胎就已听说了。在她眼里,跳栏高不可攀,也许科拉姆说得对,这应该会是一场惊心动魄的赛马会。比赛前,还有特里姆集市日。说真的,这么好的度假方式再理想也没有了。
    人群里的说笑声、叫喊声当中,有种吵吵闹闹的味儿。“打呀!打呀!”科拉姆爬上栏杆瞧个究竟,嘴巴咧得老大,右拳啪啪打着左掌。
    “那你想下个小注吗,科拉姆?”站在他旁边栏杆上的男人问。
    “我下。五先令押奥哈拉家的马。”
    斯佳丽抓住科拉姆的足踝,差点把他拉倒。“出了什么事?”
    椭圆形跑道旁的人群纷纷涌向骚动的地方。科拉姆跳下栏杆,抓起斯佳丽的手腕就跑。
    三四十个男人,老的少的都有,围在拳头、靴子、胳膊时相向的斗殴现场四周,有的咕咕哝哝,有的高声大吼,煽风点火。地上两堆外套正是打群架的证据;许多衣服都是匆匆剥下的,袖子夹里都翻到外面了。
    圈内的衬衫都染得血迹斑斑,有的是衣主的血,有的是挨打的人的血。
    群架毫无形式、规则可言。每个人都是抓到身边的人就打,打完掉头再找下一个目标。凡是被击倒的人总是被旁边的观众粗鲁地拉起来,推回乱军中。
    斯佳丽从来没看见过男人用拳头打架。每一拳打下来,鲜血就从对方嘴巴和鼻孔喷出来,叫她看得怵目惊心。丹尼尔的四个儿子也在里面,她哀求科拉姆阻止他们。
    “白白输掉五先令?别蠢了,妇人之见。”
    “你真坏!科拉姆,坏透了!”
    事后,斯佳丽又这样说科拉姆、丹尼尔的儿子,以及素未谋面的科拉姆两个兄弟约瑟夫和迈克尔。他们全挤在丹尼尔家厨房,凯思琳和布里吉德若无其事地为他们洗净伤口,毫不理睬他们痛苦的哀嚎和抱怨。科拉姆在一边传递威士忌。
    不论他们作何解释,我可觉得一点都不好玩,斯佳丽对自己说。她不敢相信“起哄打架”竟是奥哈拉家同朋友间嬉闹和竞赛的一种方式。
    “只因为精力旺盛。”的确!姑娘更不得了,竟因为蒂莫西只打黑了一只眼睛,就百般折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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