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佳丽的目光不断朝门口瞟着。什么事让瑞特耽搁这么久?埃莉诺巴特勒假装没在意,嘴角却隐隐泛着一抹微笑。十指捻着一枚亮闪闪的象牙梭针,飞速往来穿梭,编织着复杂的缕空花边网。这应该是个安逸的时刻。客厅窗帘全拉上,遮掉了外面的黑暗与暴风雨,桌上的灯光照亮了两问相通的漂亮厅房,哗哗剥剥的金色炉火驱走了寒湿气。
    但是斯佳丽的神经太紧张了,看到家里这副温暖的情景还是缓和不了。
    瑞特在哪里?他回来后,还会不会生她的气?
    斯佳丽尽力想专心听瑞特母亲说话,却做不到。她哪有心情去管南部邦联孤寡之家。手指又不觉摸向胸衣,却发觉已没有波浪形花边可以拨弄。倘使他真的不关心她,就不会关心她穿什么,不是吗?
    “由于孤儿们没别的地方可去,只好办个学校收容他们。”巴特勒老太太说。“所幸成效比预期要好很多。六月时我们有六名毕业生,现在全都当老师了。有两名姑娘到沃特伯勒去教书,还有一名居然可以挑一个去处,不是去叶马西就是去卡姆登。还有一名——好个甜姐儿——也写了信来,我回头拿信给你看”嗅!他在哪里啊?会为了什么事耽搁这么久?再教我这样一动也不动地等下去,我就要叫出声来了。
    壁炉架上的铜钟敲了几声,吓了斯佳丽一大跳。两下三下“不知道是什么事把瑞特耽搁住了?”他母亲说。五下六下。“他知道我们七点吃晚饭,而他也总爱在饭前先来点热饮料。而且,他一定淋成落汤鸡了,回来得先叫他换衣服。”巴特勒老太太将她编织的花边网放到身边的桌上。“我去瞧瞧雨歇了没有。”她说。
    斯佳丽一跃而起“我去吧。”她快步走近窗边,心里松了口气,掀开厚丝帘的一角。外边海堤散步道上浓雾弥漫,层层雾气在街道上盘拢回旋,活像有生命一般。街灯的光晕陷在缓缓飘移的白雾中变得朦胧迷离。斯佳丽赶紧后退,不敢看这片无形的怪异景象,放下了窗帘。
    “外边全是雾,”她说“不过雨已经停了。你看瑞特没事吧?”
    埃莉诺巴特勒微笑道:“他经历过大风大浪,这点小雨、小雾的算什么,斯佳丽,这点你清楚。他当然不会有事。随时都会听到他进门。”
    她的话仿佛当场见效,立刻就传来打开大门的声音。斯佳丽听见了瑞特的笑声和管家马尼哥低沉的嗓门。
    “你最好把湿的脱下给我,瑞特先生,还有靴子也脱下,这里有一双便鞋。”马尼哥说。
    “谢谢你,马尼哥,我上楼换衣服,告诉巴特勒老太太我一会儿就下来陪她。她在客厅吧?”
    “是的,她和瑞特太太都在那儿。”
    斯佳丽聆听瑞特的反应,但只听得他快步上楼的坚定脚步声。仿佛过了一百年,瑞特才下楼来。壁炉架上的钟一定有毛病。分针当时针转。
    “你看起来累坏了,亲爱的。”埃莉诺巴特勒对着正走进客厅的瑞特惊呼道。
    瑞特捧起母亲的手亲了亲。“你就别再对我叨叨了,妈妈,我累倒不累,饿扁了。快开饭了?”
    巴特勒老太太正待起身,瑞特却轻轻按住母亲的肩。“我去叫厨子立刻上菜。”
    “别急!我先喝杯酒。”说完走向摆着酒盘的桌子。他倒威士忌的时候,这才头一回看着斯佳丽。“想陪我喝一杯吗,斯佳丽?”瑞特竖起眉毛嘲弄她。威士忌的味道也在嘲弄她。斯佳丽恍如受了侮辱,转过身去。原来瑞特准备跟她玩猫捉老鼠的游戏?引她上钩,好教她做出惹他母亲反感的事。哼!他得绝顶狡猾才抓得住她小辫子呢!她撇着嘴,眼睛发亮。她也得绝顶狡猾,才能胜过他。她喉头感到一阵兴奋的悸动。竞争总是令她不胜激动。
    “埃莉诺小姐,你看瑞特好可恶。”她哈哈大笑道。“他小时候也这么坏吗?”她可以感觉得出身后瑞特的突兀反应。哈!真是一针见血。
    过去他父亲因他行为不轨而和他脱离父子关系,让他母亲伤心欲绝,因此,这些年来,瑞特对母亲一直深感内疚。
    “开饭了,巴特勒老太太。”马尼哥在门口说。
    瑞特伸手挽着母亲,看得斯佳丽妒火中烧。过后她就提醒自己,多亏他对母亲的一片孝心,她才得以留下来,如此一想,她也就咽下了那口气。“我肚子饿得可以吃下半头牛,”斯佳丽嗓音轻快他说“瑞特也饿坏了,是不是啊!宝贝儿?”这下她占上风了,他不承认都不行。假如她失去优势,就全盘皆输,再也要不回他了。
    结果啊,根本不用斯佳丽操心。入座后,谈话全给瑞特包了。他把去费城寻找茶具的过程特意描述成一段冒险故事,活灵活现地形容他一路接触过的人物,模仿他们的腔调和性格,把他母亲和斯佳丽逗得笑痛肚子。
    “几经波折,好不容易才和他搭上线,”瑞特作出惊慌失措的夸张表情结束道“想想看,新物主竟然太老实,不肯以原价的二十倍价钱卖掉茶具,我内心有多惊慌。一时间,我深怕得使出偷的手段才拿得到手。
    幸亏他接受建议,和我展开一场扑克友谊赛。”
    埃莉诺,巴特勒竭力摆出一副不赞同的表情。“希望你没有做出不诚实的事,瑞特。”不过话中带笑。
    “妈妈!你真叫我吃惊。我只有在跟职业高手过招时,才会诚实应战。这个谢尔曼将军手下的前任上校是个业余的,我得耍点诈,让他赢个几百块钱,才能减轻他的痛苦。他和埃林顿家的人恰恰相反。”
    巴特勒老太太笑了。“哦!那个可怜虫!还有他太太——我真同情她。”瑞特的母亲向斯佳丽探过身来。“有几个人是我娘家的一房远亲。”埃莉诺。巴特勒故意压低嗓门。随后又放声笑了笑,开始追忆往事。
    斯佳丽听了才知道,埃林顿家是东海岸一带有名的赌徒世家,什么东西都可以赌。埃林顿家祖上第一个人来美洲殖民地移民,只是因为和船东打赌,赌谁的酒量大,喝到最后还能站住脚,结果赢了船东的一块地。“到他赢了的时候,”巴特勒老太太作了简单的结论“他已经喝得烂醉,心想最好去看看赢来的土地。据说直到抵达了目的地,他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因为一路上他掷骰子又赢了不少船员的配给甜酒。”
    “酒醒后,他又有什么惊人之举?”斯佳丽很是好奇。
    “哦,我的天!他什么都没做。船靠岸后十天,他就一命呜呼了。
    不过他在船上又跟别的赌棍掷骰子,赢得一位姑娘——船上一个订了合同的女仆——而且,从此以后她怀了遗腹子,就在他的墓前举行一场‘人鬼联姻’婚礼,她的儿子就是我高祖父辈。”
    “他倒是个不折不扣的赌徒,不是吗?”瑞特问。
    “哦,当然。这好赌的天性确实也遗传给后代子孙。”巴特勒老太太继续细数族谱。
    斯佳丽不只一次瞟着瑞特。这个她几乎不认识的男人身上究竟还有多少惊奇事?她从没见过他这么轻松自在,这么快乐,完全无拘无束。我从未替他安排一个真正的家,斯佳丽自省着。他甚至不喜欢那栋房子。那是他送我的礼物,完全根据我的喜好装饰,跟他毫无关系。
    斯佳丽想打断老太大的故事,向瑞特仟悔过去的不是,她愿意弥补所有过错。但是她仍然保持沉默,看他听着母亲东拉西扯的老故事,一副自得其乐的满足样,她可千万不能破坏这种和谐的气氛。
    高架银烛台上的蜡烛,倒映在光洁的桃花芯木桌面上和瑞特乌亮的双瞳里,把桌子与一家三口浸浴在一片温暖宁静的烛光里,在这问幽暗的长厅中形成一座柔光四射的小岛。外面世界被层层的厚窗帘和小小的烛光岛那种舒适感隔绝了。埃莉诺巴特勒的声音轻盈温柔,瑞特的笑声低回动人。爱的磁力在母子间牵引成虚无缥缈而牢不可破的巨网。斯佳丽突然兴起钻人那张网的强烈欲望。
    瑞特说:“跟斯佳丽讲讲汤森表叔的故事,妈妈。”
    在温暖的烛光下,在桌边这片快乐的气氛中,她是安全的。她但愿这种感觉能永远保持下去,她要求老太太讲述汤森表叔的故事。
    “汤森实际上不算跟我们有直接亲属的关系,只是个隔了三代的远亲,不过他倒是埃林顿高祖父辈的嫡系后代,长房长子的独苗。所以他继承了那块赌赢的土地,以及埃林顿家嗜赌如命的天性和福气。埃林顿家的人一向都很走运。只有一件事例外:埃林顿家的遗传基因中有另一个特质,男孩子都是斜视眼。汤森娶了费城一个名门的美娇娘,费城人戏称是美女嫁给野兽。女方父亲是个律师,非常看重钱财,而汤森正是富甲一方。汤森带了太太到巴尔的摩定居。内战爆发后,汤森前脚刚加入李将军部队,他太太后脚就溜回娘家。毕竟她是道道地地的北佬,而汤森那双斜视眼连牲口棚都打不中,别提牲口棚的门了,他十之八九都要送掉性命的。然而,他还有埃林顿家的福气。他一路开到阿波麦托克斯,除了长过冻疮,从没遇到过什么灾难。同时,他太太的三个兄弟和父亲都在联邦军中作战,竟个个丧命。因此,她顺理成章继承了父亲和祖先们辛苦积存下来的财富。汤森就在费城过着帝王般的生活,他在萨凡纳的产业全被谢尔曼充公了,他也毫不在意。你见到他了吗,瑞特?他好吗?”
    “格外斜视了,他两个儿子也全有斜视,幸好女儿倒像她母亲。”
    斯佳丽没把瑞特的话听进去。“你刚说埃林顿家出身是萨凡纳吗,埃莉诺小姐?我母亲出身也是萨凡纳。”她兴冲冲他说。南方生活中错综复杂的宗亲关系,一向就是斯佳丽最大的缺陷。她所认识的人,无一不在数百英里的方圆内拥有一大串伯舅姑姨,堂表兄弟姊妹,唯独她没有。宝莲和尤拉莉没有小孩。杰拉尔德奥哈拉住在萨凡纳的兄弟也没有子嗣。爱尔兰一定还有很多奥哈拉家后裔,不过那对她没啥用处;而在萨凡纳的罗比亚尔家亲人,除了外祖父,全都离乡在外。
    现在她又坐在这里,听着别人的家族故事。瑞特在费城有亲戚。
    而在查尔斯顿,无疑至少也有一半人与他沾亲带故。这不公平!不过也许埃林顿家和罗比亚尔家有些关系。这一来她就是瑞特远亲中的一分子了。也许她还能和巴特勒家,和查尔斯顿的上流社会攀上关系,和瑞特所选择的,也是她决心要打进去的上流社会攀上关系。
    “我对埃伦罗比亚尔的印象很深刻,”巴特勒老太太说。“还有她母亲。斯佳丽,你的外祖母恐怕是全佐治亚,而且还是全南卡罗来纳最有魅力的女人。”
    斯佳丽入神了,探着身子。她对外祖母的奇闻轶事只知道一点皮毛。“她真那么惊世骇俗吗,埃莉诺小姐?”
    “她不平凡。不过我最了解她,她根本没做过惊世骇俗的事。那时候她正忙着生小孩。你的宝莲姨妈头一个出世,接着是尤拉莉,最后是你母亲。事实上,你母亲出世的时候,我正好在萨凡纳。我还记得放烟火。你外祖母每次生小孩,你外祖父就大老远雇来纽约著名的意大利佬,施放美不胜收的烟火。你大概记不得了,瑞特,也可能不希望我有这么好的记性。但是当时你真的被吓得魂飞魄散。我带你出去专程看烟火,你却嚎陶大哭,差点儿把我羞死了,别人家的小孩全都乐得拍手叫好。当然,人家年龄比较大些。而当时你还在褪褓中,简直未满周岁呢!”
    斯佳丽睁大眼睛看着巴特勒老太太,再看着瑞特。不可能吧!瑞特的年纪不可能比她母亲还大。唉,她的母亲到底是她的母亲。她一向认定母亲早已老得过了敢爱敢恨的年龄。瑞特怎可能比她母亲老?
    倘使他当真那么老,她怎么能如此死心塌地爱他?
    谁知瑞特又教她接连大吃一惊。他将餐巾丢在桌上,起身走到斯佳丽身边,亲亲她的脑门,然后走向他母亲,捧起母亲的手吻了吻。“我得走了,妈妈。”他说。
    哦!瑞特,不!斯佳丽想要大叫。可是她吓呆了,一句话也说不出口,连问他上哪儿去都没问。
    “我希望你别在乌漆麻黑的下雨天出门,瑞特,”他母亲不满道。
    “而且斯佳丽人在这里。你连跟她问好的机会都还没有哩!”
    “雨已经停了,又是满月,”瑞特说。“我不能错失上游涨潮的最佳时机,正巧可以赴在退潮前到达那里。斯佳丽也是个生意人,她懂得在离开一段时日后,总得回去视察干活的人。是不是哪,我的小乖乖?”他瞧着斯佳丽时,烛光火焰在她眼中闪动。不待回答,他便径自走人门厅。
    斯佳丽急忙起身离座,差点弄翻椅子,也未向巴特勒老太太交代一句话,便疯狂地追了过去。
    跑进穿堂,瑞特正拿着帽子,在扣外套。“瑞特!瑞特!等等!”斯佳丽叫道。她没理会他转过头时脸上的警告神情。“晚饭吃得这么愉快,你为什么要走?”她说。
    瑞特从她面前走过,推开门厅和穿堂间的门。门闩咯嗒一声,门就重重合上,和屋子其他房间隔离开来了。“别吵了,斯佳丽。白费劲儿。”
    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他拖长着语调说“也别指望我会跟你同床,斯佳丽。”
    瑞特打开沿街大门。她还来不及开口,他已一溜烟跑了。大门在他身后徐徐掩上。
    斯佳丽直跺脚,但光跺脚还不足以发泄怒气与失望。他对她为何如此无情?她勉强承认瑞特毕竟机怜,不由半气半笑地扮了个鬼脸。
    那好吧,她一定得再放机怜点儿,没有别的办法。她得立刻放弃生小孩的念头,另想办法。斯佳丽双眉紧锁,回到饭厅找瑞特的母亲。
    “我说亲爱的,别难过了,”埃莉诺巴特勒说“他没事的。瑞特对那条河了若指掌。”原来她一直站在离壁炉不远的地方,不愿走进穿堂打扰瑞特与她的道别。“我们到藏书室去,那里舒服,餐桌就留给下人收拾吧。”
    斯佳丽安安稳稳坐在高靠背椅上,免得吹到穿堂风。不,她说,她不需要盖膝的毛毯,她很好,谢谢。“我来帮你把毯子盖盖好,埃莉诺小姐,”她拿下身上的开士米羊毛围毯,坚持说“你就坐着,尽量放松。”斯佳丽硬把巴特勒老太太服侍得舒舒服服。
    “你真是个好姑娘,斯佳丽,跟你那可人的母亲一样讨人喜欢。在我印象中,她总是那么细心体贴,礼貌周到。当然,罗比亚尔家的姑娘都循规蹈矩,但是埃伦最特别”斯佳丽闭上眼睛,吸着美人樱的淡谈清香。一切都会没事。埃莉诺小姐爱她,准会要瑞特回家来,他们从此就可以永远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了。
    斯佳丽坐在铺着厚座垫的椅子里,安详地半睡半醒,回想起温馨的往事,不由入眠。门外穿堂突然响起一阵骚动,将她惊起,脑子里又乱糟糟的。一时间她想不起自己身在何处,怎会来到这个地方。她眨眨朦胧的双眼,望着站在门口的男人。瑞特?不!不会是瑞特,除非瑞特剃掉了胡子。
    那个大个子不是瑞特,他摇摇晃晃地跨进门槛。“我要来看看我的嫂子。”他说。字音糊成一团。
    玛格丽特跑到埃莉诺跟前。“我想法阻止过他,”她叫着说“可是他却跟我发脾气——我没法叫他听话,埃莉诺小姐。”
    巴特勒老太太站起身。“安静一点,玛格丽特,”声音虽然急切却仍不失平静。“拉斯,我正等着你向我请安呢。”她的声音响得出奇,字字清晰。
    斯佳丽这时已完全清醒。原来是瑞特的弟弟。看他的样子大概也喝醉了。说起来,醉汉她也见过,但没有一个特别新奇的。她站起来,冲着拉斯微笑,露出两个酒窝。“埃莉诺小姐,真怪,你怎么这么好的福气,生了这么两个儿子,而且一个比一个帅?瑞特从没向我提过有一个长得这么好看的弟弟!”
    拉斯蹒跚地向她走来,两只眼睛滴溜溜朝她全身一扫,就紧紧盯住她蓬松凌乱的鬈发和涂脂抹粉的脸蛋。他不是脸带笑容、而是斜着眼,一副色迷迷的样子。“原来这位就是斯佳丽,”他口齿不清他说。“我早知道瑞特会娶上她这种骚娘们儿才了事的。来!斯佳丽,给你小叔一个亲切的吻吧。我相信,你准知道怎么讨男人的欢心。”拉斯的大手像两只大蜘蛛爬上斯佳丽的手臂,紧紧扼住她的喉咙。然后他张开嘴,贴上她的唇,一股馊臭味钻进她的鼻孔,他把舌头硬塞进她的齿间。斯佳丽拼命抬起手来推开他,无奈拉斯太强壮了,整个身子紧紧贴在她身上。
    她听见埃莉诺巴特勒和玛格丽特的声音,却听不清她们在说些什么。她的注意力全集中在必须挣脱这令人厌恶的拥抱,洗刷拉斯侮辱人的羞耻。他竟把她看做娼妓!而他待她就像待娼妓一样。
    冷不防,拉斯一把推开斯佳丽,将她按入座椅。“我敢说你对我亲哥哥就不会这么冷淡。”他大声咆哮。
    玛格丽特已特勒靠在埃莉诺肩上啜泣。
    “拉斯!”巴特勒老太太厉声喝叫,尖利如刀。拉斯东晃西摇地转过身,撞翻了一张小桌子。
    “拉斯!”他母亲又厉声叫道。“我已经拉铃召唤马尼哥,他会送你和玛格丽特回家。等你酒醒了,再写封道歉信给瑞特的太太和我。你把你自己、玛格丽特和我的面子全部丢光了,在我没有原谅你今晚所带给我的羞辱前,这屋子不欢迎你来。”
    “对不起!埃莉诺小姐。”玛格丽特哭着说。
    巴特勒老太太两手搭在玛格丽特的肩上。“我为你感到难过,玛格丽特。”说完将玛格丽特推开。“回家去吧!以后你想来,随时都欢迎。”
    马尼哥那双机警的老眼一看情形不对,便将拉斯弄走,想不到拉斯竟一声也不吭。玛格丽特急忙跟在他们身后离去,嘴上连声道歉:“对不起。”直到大门关上才听不见她说话声。
    “亲爱的孩子,”埃莉诺对斯佳丽说“我无法找借口,拉斯醉得神志不清,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但这不是借口推托。”
    斯佳丽浑身上下抖个不停,出于嫌恶,出于屈辱,出于愤怒。她为什么听任这种事发生?让瑞特的弟弟辱骂她,让他弟弟对她动手动脚,亲她的嘴?我早该当面吐他口水,抠他的眼珠子,用拳头捶他那张肮脏的臭嘴。可是我没这么做,我只是承受着屈辱——好像我活该,好像我真是娼妓。斯佳丽不曾如此被羞辱过。被拉斯的话,被她本身的怯弱羞辱。她觉得自己被砧污,洗不脱污点,一辈子抬不起头来了。倒不如拉斯打她,拿刀戳她呢。身上有瘀伤、刀伤可以痊愈。但是出了那么叫她恶心的事,她的自尊可永远恢复不了。
    埃莉诺向她探过身来,想拥抱她,但斯佳丽不让她碰。”不要管我!”她竭力想大喊,却只能发出一声呻吟。
    “我不能不管,”巴特勒老太太说“你要听我说埃你得明白,斯佳丽,你得听我说,你不知道的事还很多。你有没有在听啊?”她搬来一张椅子,靠近斯佳丽身旁,相隔只几英寸,就坐下了。
    “不!走开。”斯佳丽捂住双耳。
    “我不会丢下你不管,”埃莉诺说。“而且我要告诉你——一次又一次地不厌其烦,就算说上一千次也无所谓——一直到你肯听为止”她滔滔不绝他说着,声音虽然轻柔却很坚定,一面用手抚摩斯佳丽低垂的脑袋,又安慰,又关怀,渐渐用善意与爱心打动斯佳丽那颗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心,她说“拉斯确实罪不可赦,我不要求你原谅他。但是我又不能不替他求情,斯佳丽。他是我的儿子,我很清楚他内心痛苦才做出这种事来。他不是想要伤害你,亲爱的。他只想在你身上发泄他对瑞特的不满。要知道,他自知瑞特在各方面都比他强,他事事都永远赶不上瑞待。瑞特长袖善舞,要什么有什么,事情只要他一经手,无不顺顺利利、妥妥当当。而可怜的拉斯,却一事无成。
    “今天下午玛格丽特偷偷告诉我,拉斯早上去上班的时候,人家告诉他不用来了。要知道,他因酗酒而被解雇了。他老爱喝酒,男人都老爱喝酒,但不像他自一年前瑞特回查尔斯顿后,喝得那样凶。拉斯一直有心把农场经营好,战后退伍回家,他便一直拼命工作,但总不顺心,稻谷收成没有一次像样的,为了付税,他必须变卖所有东西。因此当瑞特开口要买下农场,拉斯只好卖给他。那块地本当属于瑞特,但是他和他父亲一一哎!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拉斯在一家银行找到出纳员的职位,但是恐怕他认为管钱是件粗俗的工作吧。以前的绅士不是签帐,就是一声令下,便自有代办人出面料理一切。总之,拉斯的工作错误百出,帐目从没平衡过。终于有一天,捅出一个大漏子,丢了差事。更糟的是,银行说要告到法庭,叫他赔偿付锗帐的损失。后来瑞特出面摆平了这场风波,却也严重伤害了拉斯的自尊。于是他便开始酗酒。现在可好,他又丢掉另一个饭碗。更糟的是,不知是哪个笨蛋——还是坏蛋——透露消息说他的工作原是瑞特安排的。拉斯气急败坏直奔回家,喝得烂醉如泥,连路都走不稳。
    “愿上帝原谅我的偏心,我一向最疼爱瑞特。他是我的头胎,自他躺在我怀中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把心全交到他的小手中了。我也爱拉斯和罗斯玛丽,但是和我对瑞特的爱不同,这点恐怕他们也知道。罗斯玛丽以为这是因为他在离家好长段时间后,才又突然像从瓶子里冒出来的精灵一样回来,买给我这栋屋子里的一切,也买给她盼望已久的漂亮连衣裙。她不记得瑞特离家前的情况,那时候她还在襁褓中,哪知道他是我的心肝宝贝。拉斯知道,他一直都知道,但是他父亲疼他,所以并不怎么在乎。史蒂文把瑞特赶出家门,立拉斯为继承人。他爱拉斯,也以他为荣。但史蒂文去世了,到这个月已有七年了。如今瑞特又回家来,为我带来莫大的快乐,这一切拉斯都看在眼里。”
    巴特勒老太太因努力吐露内心压抑已久的秘密,声音变得粗哑、刺耳。最后竟失声痛哭。“我可怜的孩子!我那伤心可怜的拉斯。”
    我应该说些话才对,斯佳丽暗忖,说些让她好过一点的活。但是她说不出口,她本身也非常伤心呢。
    “埃莉诺小姐,不要哭,”她徒劳地劝道。“不要难过,求求你,我有事要请教你。”
    巴特勒老太太深深吸口气,擦干眼泪,稳住激动的情绪。“你有什么事,亲爱的。”
    “我得知道,”斯佳丽急切他说。“你一定得告诉我。老实说,我看起来像不像——他说的那样?”斯佳丽需要别人肯定,需要这位仁慈、浑身散发柠檬香味的女人的认同。
    “宝贝儿!”埃莉诺说“你看起来像什么,一点也不重要。重要的是瑞特爱你,因此我也爱你。”
    天哪!她的意思是说我看起来像娼妓,而这竟并不重要。她疯了不成?这当然重要,比天下任何事都重要。我要当个淑女,就像我打算当的名门贵妇那样。
    她绝望地抓住巴特勒老太太的手,不知道自己弄得人家痛苦不堪了。“哦!埃莉诺小姐,救救我!拜托了!我需要你的帮助。”
    “当然,亲爱的,你要什么尽管告诉我。”巴特勒老太太脸上表情已恢复平静和慈爱。她饱经世故,早已学会掩饰痛苦。
    “我需要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为什么我看起来不像是个淑女。我是淑女啊!埃莉诺小姐,我真的是。你认识我母亲,你应该知道。”
    “你当然是,斯佳丽,我当然知道。外表并不可靠,以貌取人是不公平的。我们实际上可以毫不费事地应付一切。”巴特勒老太大轻轻从斯佳丽手心里抽出被捏肿了、颤动的手指。“亲爱的孩子,你活力充沛,有用不完的精力;可惜这给生活在这块古老陈腐的低地的居民留下错误印象。但是你千万不能放弃这样珍贵的特质。我们只需想点法于让你不那么锋芒毕露,你若入境随俗,就会觉得自在些了。”
    我也会帮你的,埃莉诺巴特勒内心暗暗说道。她将拼老命保护这个她确信瑞特深爱的女人。如果斯佳丽不在脸上涂脂抹粉,不要穿奢华而不适当的衣服,事情就好办多了。她很乐意有机会将斯佳丽塑造成道道地地的查尔斯顿人。
    斯佳丽感激地收受巴特勒老太太对她的圆滑评估。不过她精明过人,决不会完全相信这番话——今早埃莉诺便是以同样方式来对付宝莲和尤拉莉的。但瑞特的母亲愿意帮助她,这点才是重要的,至少目前看来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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