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承义急忙道不敢。
    王宵猎让柳承义坐下,道:“我这里,一向不喜欢看着将领站着说话。坐吧,我们坐下说话。”
    柳承义左右看看,只好在下面虚坐了。两个亲兵上前,把完颜银术可押到一边。拿住胳膊,让他抬不起头来。
    王宵猎道:“柳统制哪里人氏?”
    柳承义忙道:“末将本是颖昌府人。建炎年间,金兵破了颖昌府,我的父母被杀。我被金人砍了一刀,他们以为我死了,幸好后来被人救回来。”
    王宵猎点头:“颖昌府是个好地方啊,土地肥沃,物产丰饶。家中还有什么人?”
    柳承义低头想了一会,黯然道:“金军来时,一家七口都被杀了。只剩下一个妹妹,当时只有十四岁,都一个金人军官掳了去,也不知活了没有。”
    王宵猎叹道:“可惜了。当年金军南下,不知多少人家破人亡,多少人妻离子散,真是生灵涂炭!如今我们大军北上,当用胜利,来告慰这些亡灵!”
    说完,看着柳承义道:“你拿了完颜银术可,有大功于国。我们几个人商量,当劝以勋爵,以滋奖赏。完颜银术可是金军万户,有大功于金国。更在建炎三年,带兵打穿了京西路,破邓州、襄阳等要地。对大宋,这是金国的重要将领,祸乱民间的重要人物。你拿了他,意义实在重大。”
    柳承义一时怔住,愣愣地看着王宵猎。过了好一会,才道:“恕末将愚昧,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王宵猎道:“两日之后,将授予你柱国之勋,望你能好好珍惜。你的家乡将建庙纪念,有专人供奉,最好是你的家人。于庙,朝廷每年拨得有钱款。对于你自己,也会有一份钱款奖励。更重要的,当然是其他。”
    其他是什么,王宵猎一下子也说不清楚。比如有事,可以直达天听。任何官府衙门,不可以轻易处罚,奖惩都有专门的衙门来负责。至于钱款,是最不重要的。
    勋,是用来联系神与人的地位,不能等同于官职、品爵。生前是功臣,死后为神明。
    后世的人或许不明白,对于中国古代人来说,神有多么重要。当然,这里的神不是常说的让自己能够事事顺遂的神,而是虚构出来需要祭祀的神。便如古代的五方上帝,四时神祗。
    王宵猎要建立的祭祀体系,诸般神祗是为国立功的功臣,最高神明是人民的综合。随着时代发展,把高高在上的天拉下来,让人民成为这个时代的新神。
    过了好一会,柳承义才道:“可我孤身一人,再没有家人了——”
    王宵猎道:“那只能够再另选人供奉了。庙是你纪念你的庙,但也是国家的庙,终归是由国家管理的。之所以最好选你的家人,自然是你的关系。”
    柳承义低头想了想,才问道:“那对我有什么影响?”
    王宵猎笑道:“与你的关系不大。只是多一笔钱,多一个身份,上面有人关注你而已。”
    柳承义才出了一口气:“与我关系不大就好。讲真话,恕末将愚昧,真不知道授这勋是什么意思。”
    王宵猎看着柳承义,道:“此事新立,想不明白就想不明白,以后慢慢就明白了。你现在要知道的是,这是对你手擒完颜银术可的奖赏!”
    一边被拿住的完颜银术可听了这话,“噗嗤”一声笑出来。道:“没想到我在你们眼里,地位如此重要。一时失察被这厮拿了我,竟然还立了大功!”
    王宵猎转过身,看着完颜银术可,一字一顿地道:“不是你重要,而是被你害死的万千冤魂重要!靖康以来,你的所谓功勋,无一不是中原百姓的鲜血铸就!等到太原战役结束,我一刀砍了你,还中原百姓们一个交待!”
    看王宵猎眼神犀利,完颜银术可被吓得变了颜色,再说不出话来。
    又跟柳承义聊了几句闲话,王宵猎道:“你回去吧。若在平遥城有什么熟人,可以一起庆祝一下。我们就不招待你了,诸多不便。”
    柳承义称是。在这个地方,他也觉得放不开,事情说完,还是早点走得好。
    由于现在没有军一级的机构,王宵猎下面直接就是十个师,再下面就是相当于团长的柳承义这些统制了。如果司令部相当于军一级,王宵猎需要与统制保持密切关系。有十个师,比军还高一级,就不可能了。
    等到柳承义退出去,王宵猎看着完颜银术可,对汪若海道:“把这厮与完颜奔睹关在一起吧,好让他们说些体己的话。等太原战役结束了,押回洛阳,一刀砍了他的脑袋!”
    说完,起身走了出去。
    完颜银术可不由大吃一惊。自己被押在这里,竟然只是顺手?王宵猎一句话都没有问。
    第937章 封神榜
    柳承义出了县衙,到驿馆安排了住处,觉得百无聊赖。到驿馆旁边的茶馆喝了一会茶,看看一轮红日慢慢地向西落去,突然想起,王宵猎说过找几个朋友庆贺一下。
    柳承义在张印师中的朋友,右虞候李禀存是一个,还有统制屠名前、周信。他们都是柳承义在军校的同学,分到了张印师中。当然,还有一些同学差一点,做着诸如都头、指挥使等职位,找来就不合适了。
    现在王宵猎的军队中,统制中绝大多数,都是军校出来的。这是军队未来的骨干,王宵猎掌控军队的力量。
    统制相当于后世的团长,在军队中是一个特殊存在。向下的营、都指挥官,是军队的下级军官,一般与王宵猎这一极的人没有接触。向上的师级指挥官,是高级军官,在大部分士卒中是至高无上的存在。唯有统制这一级,算作中级军官。向下联接营、都级军官,向上接触都统和钤辖,承上启下。
    也是从统制级军官开始,出现分流。到年限后,一部分在军队中继续晋升,一部分转为地方军官。
    用了很长时间,王宵猎才接受人在社会上是符合统计规律的事实。符合统计规律,也就是说人与人的思想是不一样的,或多或少总有差别。相对于一个职位,总是有一个人或者一部分特别合适,另一部分人并不合适。上级选拔官员的目的,是让合适的人到岗位上,而不是把官位作为奖赏惩罚的工具。
    统制这一级,尤其如此。做几年统制,合适的留在军中,做高级军官。不合适的到地方,做地方军队军官,或者是巡检之类。留在军中的,官位未必比到地方的官员高,只是合适而已。
    因此统制一级官员,档案除了自己的上级以外,还要交到宣抚司的机构中。他们的升迁,不是由上级的钤辖和都统控制,还受宣抚司的吏事厅控制。
    很多人理解不了人在思想上的分层,总觉得是教育不够,或者眼界不够高,见识太少,诸般种种。却不知道,大部分情况下,教育、眼界、见识等等只是让人才蒙上了一层假象,而不是真的提高。
    中国有一个著名学者易中天,曾经有一次讲课,说每个人心里都有所破房子,风能进,雨能进,国王不能进。他非常希望宪法能够写上,个人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这就是西方人所讲的,我的破房子风能进雨能进,而国王不能进。他的前提就是,私有个人财产的保护。因为一个人只有当他拥有个人独立的财产,他才可能有独立的人格。每餐饭都向人讨着吃,他哪来独立的人格。他没有独立人格,哪来独立思想?没有独立思想,怎么有独立立场、独立言论呢?相反,一旦拥有了独立人格,他就拥有了自由意志。自由前提是建立在独立的基础上,没有独立就没有自由。而这个独立来自于什么呢?来自于市场经济的前提产权明晰。我们是独立的,自由的,社会怎么组织呢?这就牵扯到市场经济的第二个问题,公买公卖。公买公卖要靠什么来确定呢?合同。所以市场经济必然导致契约精神。甲方和乙方一旦签定了契约,契约面前就是平等的。这就产生了第一个平等,叫契约面前人人平等。既然如此,我们全体公民来共同签订一个契约,这个契约规定着我们的社会行为,哪些是可以做的,哪些是不可以做的。一旦做了不可以做的事情,应该受到怎么样的处分。这样一份全体公民共同签订的契约,它就叫法律。
    这一大段话,除了删除少量的废话外,其本是他的原话。需要注意的是,他话中那些因为……只有……才这些句式,或者是类似是句式,不但是不严谨,而且很多错误。比如他没有独立人格,哪来独立思想之类,纯粹是他自己的癔语,并没有什么必然性。这一大段话有很强烈的割裂感,怎么就从风能进雨能进的私人财产,到了契约面前人人平等?怎么就到了全体公民共同签订的契约,就是法律?
    说到底,无非是一个中国学者读了一本外国书,叫作《社会契约论》,生出来的狂想而已。当然,在那个时代的欧洲,很多哲学家和经济学家都受这本书影响,也可能是这个学者读了其他书生出来的狂想。
    这段话里,大量的错误不需要讲了。比如“风能进,雨能进,国王不能进”仅是法律格言,不是真实故事。大量的因为……所以的转折,根本没有内在联系。今天要讲的,是这位学者的有趣的思想。
    讲三国的时候,易中天说,我不喜欢诸葛亮。但是不喜欢诸葛亮,并是不依靠扎实的研究,指出诸葛亮有哪些施政的错误,用兵的错误,选人的错误。而是推出来一个贾诩,说是三国最聪明的人,我喜欢贾诩。
    他讲的一大段话,其实前面充满癔想和错误的讲话都可以去掉,最重要的是想讲最后一句,这样一份全体公民签订的契约,就叫法律。读《社会契约论》,如果在一八几几年说这一番话,能够惊艳众人。如果在一九一几年到一九四几年说这番话,可以认为读书很多。如果在一九五几年之后说这番话,就会被认为从哪里来的疯子。到了二十一世纪之后再说这番话,就可以把人惊得目瞪口呆,不知说什么好了。
    可以看得出来,易中天研究诸葛亮,说得不十分清楚,只能说我不喜欢。连我不喜欢他都说不明白,所以拉一个贾诩出来,说是最聪明的人。问题是,贾诩和诸葛亮有什么能比吗?
    说《社会契约论》,书他读不明白。也不知道社会背景、文化背景、政治背景诸般种种,对书的影响,书对这些背景的影响。而只在那里说,这些全体公民共同签订的契约就叫法律。
    哪国的法律是这样制定的?在卢梭的时代,这叫理想。在易中天的时代,这只能叫癔想。
    这位先生的思想,明显就是能够看清楚一些问题,但看不清楚更深的问题。看到了问题之后,不能解决问题,而只能癔想。一如三国时代拉贾诩出来,一如在二十一世纪讲《社会契约论》。
    当然,即使这样,在他的思想层次之下,还有海量的人群。还有人为他呐喊,易先生思想多么多么深刻,敢讲别人不能讲的话。这就是思想分层,他虽然思想层次低,但有海量人群的思想比他层次还低。
    想着靠教育、开拓学识、提升眼界来提高这些人的思想层次是很困难的,他也并不缺这些。
    用人的时候,如果把这样的人才放到需要比他的思想层次更高的职位,结果将是灾难。选拔高级将领、高级官僚的时候,不但要看学识、本领,还要看思想,不然不行。
    统制这个层次,便有这个作用。不但是看一个将领的能力,还要看出一个将领的思想。思想跟不上,有本领能够打仗打得好,带兵却是灾难,也是不能用的。
    到军营里找到李禀存,李禀存派亲兵把屠名前、周信找来,四个人来到一家叫“秦家酒楼”的酒馆。
    在阁子里坐,李禀存几个点了几个菜,最后点了一盘酱牛肉来。
    小厮飞奔着去吩咐备菜,李禀存道:“金人来了之后,初时没有牛禁,平遥人吃了几年好牛肉。最近一两年,又有了牛禁,金人还执行得特别严,平遥人又没得吃了。等到宣抚到来,又没有牛禁了。这才过了多少日子?你看城里的酒楼,家家都有酱牛肉。”
    周信道:“平遥人烧得好牛肉!有牛禁,只能吃病牛、死牛,着实太可惜了。”
    柳承义道:“平遥人烧得牛肉特别了吃吗?我倒没有听说。”
    李禀存笑道:“你吃过就知道了。这平遥的牛肉啊,听说先用沸水煮熟,再用温水焖制。煮好的牛肉,讲究不腥不臊,没有异味,肥而不腻,瘦而不柴,端的是佳品。”
    不大一会,酒菜纷纷上来,几个人倒了酒。
    李禀存举起酒杯,道:“今日这酒,是恭贺承义拿了完颜银术可,授了柱国的。来,先饮一杯!”
    几个人举杯一饮而尽。
    李禀存道:“其他倒还罢了,被授柱国,端的是厉害!——你们几个,知不知道多么厉害?”
    屠名前不好意思地道:“柱国是勋爵的最高一级,都说荣耀无比。但说实话,到底如何荣耀,我们可说不上来。”
    李禀存扶着酒杯,对几个人道:“生而为国之功臣,死而为世之神明,若说荣耀,这可是荣耀到顶了。本朝对地方立庙历来有禁令,柱国和护军却可以生而立庙,历代忠臣良将陪侍。说实话,承义虽然看着与我们一起喝酒,一起说话,没有什么不同。可百年之后,我们连给他提鞋都不配!”
    说到这里,李禀存觉得意犹未尽,接着道:“宣抚给承义授柱国之勋,就是生而封神了。夸张一点讲,柱国和护军两级勋爵,就是神爵。宣抚司军功厅里有一块榜,上面写了这两级勋爵的姓名。我们私下里说,那可是封神榜。”
    听了李禀存的笑,其他几个人不由怔住。特别是柳承义,只觉得这世界这么不真实。
    勋爵的待遇,其实大家很清楚,各级军队都重点讲过。不过,柱国和护军两级有些不一样。除了军队中的待遇之外,地方上还要建庙祭祀。这意味着什么,很多人并不清楚。
    第938章 姐弟
    几个人一边喝酒,一边闲聊,都为柳承义授了柱国高兴。柳承义也被灌得晕晕呼呼,简直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第二天,直到日上三竿柳承义才醒来。扶着脑袋想了半天,也想不明白昨天晚上自己说了什么。
    看看日头,已经快近中午。到了外面找到小厮,道:“听说平遥牛肉是一绝,我今日想买些来吃。不知街道上哪一家是正宗?若买到不好吃的岂不闹心。”
    小厮听了,指着外面巷子道:“你沿着这路一直走下去,到不能走的时候右拐,走到尽头就是了。这一家是多年做牛肉的,现在用黄牛肉做,味道更好。”
    柳承义谢了。沿着路一直走,到了尽头,向右一拐,就看见了前方的牛肉摊。
    这一家兼营牛肉汤,此时正是人多的时候。一个大棚子,棚子内外摆满了矮桌子,桌子两边放着小板凳。此时大半凳子上都坐着客人,双手捧着碗,吸溜着喝汤。喝上两口汤,再咬一口面饼,不知多么惬意。
    柳承义走上前,左右看看,要了两斤牛肉,一葫芦酒。牛肉切好,拿起一片尝了尝,味道果然不错。
    看着旁边客人喝着汤,好似很美味。柳承义道:“你这汤多少钱一碗?可以带走吃吗?借你的碗,明日送回来。”
    主人道:“到我们这里买汤的人多了,许多要带走,我们便备下了这种木碗。你掏二十文足钱做押金,明日送碗回来的时候,押金还你。”
    柳承义看那碗,上面有盖子,还有个把手,刚好适合提着。便问道:“多少一碗汤?”
    主人道:“不要肉时,汤五文钱一碗。若要加肉,称了另外算钱。”
    柳承义道:“你这生意做得,肉还另外称,确实极好。不过我已经买了牛肉,只要一碗汤就好了。”
    主人家打了一碗汤,把盖子盖好,交给柳承义。道:“客官小心,路上不要洒了。”
    柳承义嫌弃这里环境有些腌臜,提了牛肉汤,拿了牛肉,回驿馆里吃。看了看棚子里的人,多是在附近做活的零工之类,在这里吃个实惠。
    在棚子里,一个妇人突然抬起头来,目中含泪,看着柳承义离去的背影。想了又想,终是没有站起身来。
    眉目之间,刚才买牛肉的这个人分明就是自己的弟弟。只是看他装束,现在已经富贵,柳三娘思来想去,终是没敢起身相认。如果认错了怎么办?如果弟弟不认自己,又该怎么办?
    就在柳三娘胡思乱想的时候,柳承义已经提着汤、拿着肉,走得远了。
    柳三娘一边喝汤,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滴到了碗里。
    喝完了汤,柳三娘浑浑噩噩地回到了住处。刚刚在床上躺下,就有人打门。
    开了门,只见一个精壮汉子站在外面。伸头向屋里面望了一望,汉子道:“里面没有客人?我来得恰好!快快到屋里,我这里有些急呢!”
    柳三娘冷着脸,站在门口道:“今天我不舒服,不做生意!”
    汉子听了,笑着道:“你说的什么话?今天上午,孙二郎刚刚到这里照顾你生意,现在就不舒服了?莫不是你看我穷,怕没钱给你?我跟你说,这几天平遥要建一座新城,给的钱多。凭我的手艺,怎么会没钱?”
    柳三娘看着汉子,冷冷地道:“我说不舒服,就是不舒服!快快出去,我要睡觉!”
    汉子嘻笑着:“当然睡觉,我陪你睡!”
    一边说,一边不管柳三娘怎么想,拖进了房里。一把把柳三娘推到床上,道:“不舒服有什么?我自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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