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夜里传来沉闷的声音,脚步踩着石板上积起的水洼,愈走愈远。
    歇止了片刻的雨又开始淅淅沥沥,谢景熙沉默地看着夜雨中那个渐行渐远的背影,心里倏尔生出一股前所未有的失落。
    他知道这一转身,沉朝颜再也不会原谅他了。她会这样走出他的视野,从此也走出他的世界。
    可是,他的生活才因为她的出现而变得有所期待,可这一切终究只是镜中之花、水中之月……
    腰腹上的伤早就裂开了,殷红的血浸湿衣衫,他却早已感觉不到疼痛。
    恍惚间,脚步脱离意志,他不知自己是以怎样狼狈的姿态追上去,再一次擒住了沉朝颜的手腕。
    “啪!”
    一记沉闷的巴掌入耳,谢景熙踉跄一步,却依然死死抓着面前的人,像濒死之人溺水时,拼尽全力也要抓住的那根稻草。
    “你怎么敢……”
    谢景熙听见她略带抽噎的诘问,抬手擦了擦刺痛的唇角,腥甜的滋味溢满口腔。他下意识囫囵地吞咽,唯恐让她看穿了自己的强撑。
    “你怎么敢……这样对我?”沉朝颜泣声责问,从未在他面前红过的双眼,此刻却哭得狼狈。
    泪水无声地滑落,在她的下颌汇成滴滴晶莹,大颗大颗地往下掉,每一滴都砸在他心上。
    是呀……
    他骗了她,这场姻亲从一开始就是一场他策划的阴谋。
    他可以不在乎沉朝颜是沉傅之女;可如若沉傅没有死,他自问,也做不到因沉朝颜而放过沉傅……
    他们之间,本就是没有可能的。
    可惜骗子动了真心,阴谋一旦沾上感情,往往就变得难以收场。
    事实也正如沉朝颜所言,他并非没有选择。
    只是他肩上压着萧家、压着啸北军、压着受降城……就算他能理解她的愤怒和失望,也知道她永远无法理解自己。那一夜的受降城就是永远困住他的一圈火焰。
    谢景熙忽然明白了,他和她之间,不仅仅是利用和信任的问题,更是一段隔生隔死的遥远距离。
    他永远记得那一夜的灯烛坊里,沉朝颜向他伸出的那只手。在梦靥和坍塌都袭向他的时候,第一次,有人不顾一切地抓住了他。
    从此以后,那只手便总会在他需要的时候出现,一次次抓住他,带他逃离梦靥、穿越火海,给他向往生活的勇气和力量。
    可如今那只手,却要放开他了。
    心里像是被什么狠狠地凿了一下,这样的痛,让他腹间的伤都没了感觉。
    须臾,泛白的指节终是松了力道,谢景熙沉默着放开了她。
    秋雨霏霏,将石板上缓慢消失的烛光切得破碎,谢景熙失神地站着,那身影伶仃单薄,仿佛下一刻就要被淫雨所吞没。
    可是直至眼前的烛火完全被门扉所阻隔,她终不曾回头看他。
    谢景熙忘了自己是如何走出的沉府,行至正门的时候他终于支撑不住,撑臂扶住了檐下的立柱。
    远处的裴真看到这一幕,抄起手边的厚氅迎了上去,及至走得近了,他才见谢景熙面色苍白如纸,微微喘气,额间细细密密全是涔涔冷汗。
    “大人……”他怔忡一瞬,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毕竟跟在谢景熙身边的这许多年,裴真从未见过他如此狼狈的时候。
    裴真抖开手里的厚氅替他披上,欲言又止地关切道:“您刚受了伤,身子虚弱,万不可再感染风寒了。”
    谢景熙依旧是那副冷冷清清的表情,淡声“嗯”了一句,只是那声音虚弱飘渺,仿佛被这夜里的雨一淋就要散了似的。
    一向粗枝大叶的裴真也觉得揪心,上前正要搭手扶他一把,却见谢景熙身形一松,整个人像被抽去筋骨一般散了下去。
    “大人!”裴真惊愕,赶紧伸手架住了谢景熙。
    他也是这时才发现,鲜血浸湿了他的衣衫,谢景熙腰腹处已是殷红一片……
    再醒来,便已是五日后了。
    谢景熙尚且懵懂,还是谢夫人且惊且喜的哭声让他完全清醒了过来。
    几日来担忧受累,谢夫人衣不解带,原本保养得宜的脸上也染了倦色,双鬓更是添了几丝华发。
    “母亲……”谢景熙气息不稳,一出声才觉喉咙涩哑,句不能成。
    谢夫人应了一声,挤出一丝笑,赶紧让人去请了大夫过来。
    又是一番手忙脚乱,好在谢景熙自幼习武,身体底子好,高热一退,伤口便也就没了大碍。
    谢夫人遣人去煎药备食,亲自盯着谢景熙都用了,才准备离开让他歇下。管事的却忙不迭从门外小跑而入,躬身对两人禀到,“皇上担忧大人病情,特地前来探望,如今正候在正厅,等夫人和大人回话……”
    谢夫人脸色一沉,思及谢景熙从沉府回来之后就成了这样,她既不满沉朝颜,自然也不满李冕,本想寻个借口推辞,然还未开口,便听谢景熙应了句,“微臣惶恐。”言讫竟作势要起身,被谢夫人强硬地摁了回去。
    须臾,门外响起脚步,身着常服的李冕屏退左右,独自行了进来。谢夫人面色依旧不悦,潦潦参拜过后,也领着屋里的家仆走了。
    李冕没说什么,只有些尴尬地清了清嗓,兀自撩袍坐到了谢景熙的榻边。他寻了个话头,问谢景熙道:“听太医说,谢寺卿身体已无碍了?”
    “嗯,”谢景熙点头,“劳皇上挂心。”
    “那就好……那就好……”李冕有些犹豫,但还是道:“罗仁甫已经交代了王瑀的各项罪证,从贪墨军饷到私购火药,结党营私,妄图左右朝局等等……这些罪名够他王瑀死一百次都不足惜,谢寺卿诛杀乱党,平定社稷有功,理应获朝廷嘉奖才是。”
    这是李冕给他的一颗定心丸,算是表态对他擅自诛杀王瑀的事不予追究了。谢景熙没说什么,淡淡地回了句,“臣多谢陛下”。
    “只是……”不等谢景熙再言,李冕有些赧然地道:“叁日前,阿姐向朕提出了退婚,谢夫人也同意了,朕没有立场拦着,于是……就准了。”
    谢景熙受伤初愈,李冕总觉直接将这消息告诉他,似乎是不好。可一直瞒着也不行,他总有一天会知道。
    房间里陷入沉寂。
    榻上的人眼睫微垂,唇色依然是失血后的苍白。昏迷的这五日,他颗粒未进,原本就分明的轮廓更是瘦了一圈,便愈发衬出那对深眸的落寞阴郁。
    从来都是沣京里霁月光风的人,现下这般模样,饶是李冕身为局外人,看了都不觉心酸。他叹息一声,继续道:“至于退婚的缘由,阿姐并未言明,只说两家姻缘本就是各取所需,如今王党倾颓,谢家于她再无价值……”
    话音戛然,李冕看着榻上那个艰难起身的人,一时愣怔,片刻才反应过来,跟着起身架住了险些跌倒的谢景熙。李冕惊骇,好在他眼疾手快,否则这么摔下去,那刚才愈合的伤口怕是又要给崩裂了。
    “谢寺卿!”他架着谢景熙回到榻上,明明什么都没说,李冕却看出了他的心思,叹气到,“你现在去沉府也见不到阿姐的。”
    见谢景熙愕然,李冕才补充道:“她前日就走了。”
    “走了?”谢景熙惶然。
    李冕点头,道:“去了丰州。她说王瑀死前透露沉仆射一死并非意外,而是人为,她要亲自前往调查。”
    谢景熙变了脸色,半晌才喘息着问李冕到,“陛下就由得她如此胡闹?!”
    “我、我我我能怎么办啊……”李冕哭丧着张脸,话一出口才发现自己竟在谢景熙面前露了怯,慌忙又端着帝王的架子改口到,“谢寺卿也知道阿姐那个脾气,她要做的事,从来就是谁都拦不住。”
    “再说……”他又嘀咕着补充,“朕也不敢拦她呀……”
    见谢景熙的脸色沉下去,李冕赶紧给自己圆场道:“不过此去丰州,朕派了暗卫,且霍小将军也已经一道启程回了北庭,随时可以调兵往丰州支援。”
    谢景熙依旧不言,铁青着一张脸,半晌才道:“查案非同儿戏,郡主固然有些小聪明,但……”
    “这个谢寺卿你大可放心。”李冕终于露出个笑脸,安抚他道:“朕自然不会让郡主单枪匹马,京兆少尹穆秋谢寺卿知道的吧?此次前往,朕派了他暗中协助,查案一事上想是无大碍的。”
    “穆秋?”谢景熙蹙眉。
    李冕点头道:“他曾是沉仆射门生,与郡主也算旧识,沉仆射过世时门庭冷落,当时还是他帮着扶的棺。朕念他有情有义,想是对郡主的事会格外上心才派他去的。”
    李冕说得轻描淡写,但这些话听在谢景熙耳朵里,却又是另一番滋味。
    眼见谢景熙脸色愈发地难看,李冕也自觉地闭了嘴,转而宽慰他道:“虽说阿姐跟朕退了婚,但朕知道,阿姐心里是有谢寺卿的。”
    他叹息一声,继续道:“朕这阿姐从小就是个嘴硬又不服输的人,越是喜欢在意的事情,越是容不得杂质,嘴硬心软。她虽跟朕说退婚是因为不再需要谢家,但朕知道,阿姐并没有告诉朕真正的缘由。而她之所以这么做,都是为了保护谢寺卿你。”
    谢景熙从始至终没有说话,只沉默地听着,心里跟着泛起一丝酸涩。
    他想起两人夜宿农家的那一晚,沉朝颜告诉过他,她曾险些死于生母之手;而时年六岁就被冠以“纯阳命格”强召入宫的她,哪是什么所谓的替太子挡煞,她不过是彼时先帝扶持沉傅牵制王瑀,强留在身边的一枚人质罢了。
    可饶是如此,她依然善待李冕,珍惜霍起,真诚而坦荡地对待着身边的每一个人,也无怪她会难以原谅他的欺骗和利用。
    陷在自己的思绪里,李冕的话谢景熙也就听了个断断续续,直到身边的人倏尔一顿,转头对他道:“谢寺卿既身体有恙,朕便准你告假叁月在家休养……”
    他似是担心谢景熙不明白他的意思,又加重语气暗示了一遍,“也就是说这叁个月里,谢寺卿不必上朝、不必往大理寺办公……谢寺卿看看还需要些什么,大可现在对朕提出来。”
    面前的人抬头望他,淡漠的脸上终于出现一丝生动的情绪。
    他先谢了李冕的皇恩,而后悖逆地道:“那臣便问皇上要两张前往丰州的牒文吧。”
    李冕欣然,笑着应到,“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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