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舅母笑着摇摇头,看着他的背影,对身旁的男人道:“原还以为长大了,变得沉稳了,行事更周到有章法了。可这咋一提起媳妇,他就还是那个性子?哎,也挺好。”
    陈大舅还没说话呢,陈二舅就笑着说:“那瘸子妹夫是不咋地,可儿子却生的好。大虎说的那些你家咋想的,我寻思着,咱没啥见识,就跟着有见识的人走,大外甥不会无故放失,更不会害咱们,我家得偷偷存些粮食了。”
    陈大舅沉思片刻,点头道:“你说的没错,咱们兄弟二人都一大把岁数了也没去过府城,咱泥腿子没啥见识,那就跟着有见识的人做。”
    他扭头看向堂屋里的儿子儿媳,连老闺女三花都没有忽略,叮嘱他们:“大虎说的那些话,咱们自家人晓得就行了,村里人多眼杂,他们那张嘴有多能说,我相信你们都知晓好歹,白的都能说成黑的。咱们家眼下正是多事之秋,行事低调些也好,存粮这种话万不可往外说,都把自己的嘴给我管好了!”
    陈大石夫妻俩连忙表示知晓了,陈二石夫妻虽未说话,也是连连点头。
    三花懵懵懂懂的,见爹看着自己,便跟着点头,小声道:“我啥都不说。”
    陈大舅继续道:“至于那李家人,眼下他们家也是一团麻乱,整日闹大笑话,既然那朱屠夫如今也是站在将翻的船头,咱家更用不着怕他们,该咋还咋,不要怂。”骂仗干架都不要怂,在村里住着,邻里之间少不得摩擦碰撞,遇事若只晓得退让,他家就会蹬鼻子上脸,想要不被人看低,你那嘴皮子和拳头都得硬。
    至于那个周家,他都懒得说,不在一个村里,只能日后寻到空子,再把这流血砸家的仇给报了!
    至于眼下,日子该咋过就继续咋过呗,只待冬日瞧热闹便好。
    剩下的便是存粮,嗯,家中得把这事儿放在心上,齐心协力往家中搂粮食,能搂多少搂多少,若啥也没发生,那也没啥,大不了家中日日吃陈粮呗,有的吃都不错了,难道还嫌弃啊?
    那指定不能。
    卫大虎回到家时,桃花已经把衣裳洗完了,外头还飘着濛濛细雨,她把衣裳搭在屋檐下的柴垛上,这般等天彻底晴朗下来,便能拿去院子里晾晒。
    见他回来,她便迫不及待拿了个小背篓,都没叫他进院子,拉着他便去了后头那座山。
    雨后的山里空气清新,呼吸都有一股凉凉的感觉,桃花穿的是草鞋,被卫大虎好一通说,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他还振振有词:“女子家不能受凉,不然来月事小腹会疼。”
    雨后的山路更加难行,桃花杵着棍以防滑倒,可没他那般轻松,又听他张嘴便是月事和小腹,全是女子家的私房话,她耳朵红通通的,也不知是走山路热的,还是因为他的话:“你咋什么都知晓,连女子家的那、那个也懂。”
    卫大虎走在她后头,见她行得艰难,便伸手扶着她后背:“这有啥不晓得的,我都成亲了,我媳妇来月事我咋能不知道?”来月事就是没怀上,没来月事就要仔细是不是肚子里有了,他咋能不晓得这个,难道真和那莽撞小子似的,媳妇来没来月事都不知晓,干了那事儿把娃给弄没了可咋整。
    他媳妇来没来的月事,他比她还紧张呢。
    桃花走得累了,杵着棍停下来歇息,顺便回头瞪他。
    这人咋每次一进山,不是行事大胆豪放,便是嘴里口吐黄言,啥事都干,啥话都说,不像话!
    “你瞪我干啥?”卫大虎觉得自己很无辜,他是在关心媳妇。
    可他媳妇不想要他的这番关心,她擦了擦额头细汗,在家中还觉得有些冷,一进山便觉得热,爬坡上坎的,又累又热。好在是,辛苦是有回报的,桃花眼尖地在一处湿漉漉的松针堆里看见了熟悉的菌子。
    她眼睛一亮,忙跑过去,蹲下扒拉开上头的松针和树叶,小心翼翼握着菌子根部拔起来,笑着举给卫大虎看:“看,是鸡枞菌。”
    “它咋还和鸡扯上关系了?鸡肉味儿的?”卫大虎站在旁边盯着她手头的菌子瞧,他对菌子不咋熟,他不吃这玩意儿。
    “它和鸡没啥关系,就是叫这个名儿。”桃花说。
    “没啥关系干啥叫这名儿。”卫大虎嘀咕。
    “还有牛肝菌呢,焖饭可好吃了,再加些腊肉粒一道焖,出锅后香的不得了。”
    “那找这个牛肝菌,多找些。”卫大虎立马说。
    桃花不理他,拿着手头的鸡枞菌,开始在这周围四处找还有没有。
    卫大虎把肩头背着的背篓放在地上,他去旁边折了几根带着叶子的树枝,把它们铺在背篓里,桃花见他这般细心,便拿着菌子,等他弄好了,才小心翼翼放进去。
    才进山不久便收获鸡枞菌一朵,桃花喜笑颜开,浑身充满了干劲儿。
    就好似辛苦赚来的银钱,和在路边白捡的银钱,辛苦赚来的银钱她很珍惜,但随手能捡来的银钱真的会让她更喜悦。
    大抵这就是“白得”的心理吧。
    如今她连蛇都不怕了,弯着腰四处寻摸,不一会儿便瞧见一朵菌盖微微有些泛黄、大小两朵生在一起的菌子,她走过去剥开落了一地的枝叶,捡起来一看,哇,是鸡油菌,没毒没毒,往背篓里一扔。
    她快乐地像只松鼠,在林间四处穿梭,这偌大的山头,就只有她和大虎两个人,这片林子里的菌子都是他们的,没有任何人来抢!
    她和卫大虎一左一右,各自寻找自己那片地界,卫大虎没捡过菌子,也认不出有没有毒,见着啥都去捡,啥都往背篓里扔,桃花看见后又给丢出去,告诉他这些有毒不能吃,他记住了,再看到相同的便不再捡。
    “桃花,这个有毒吗?”卫大虎拿着一个菌盖是青色的菌子过来问桃花,这颜色他瞧着瘆得慌,跟那发霉的馒头似的,应是有毒吧?
    “这是青头菌,可以吃的。”桃花把菌子丢进背篓里,晃眼看到一个被湿泥巴和绿色杂草遮住的菌子,她忙走过去,扒拉开湿泥,见是好大一朵鸡枞菌。
    她看了眼四周,干脆起身去旁边折了根粗树枝,用枝头挖撬菌子。
    卫大虎见媳妇眼神就没往他身上落一下,满心满眼都是那朵大鸡枞,干脆也走过去,蹲在地上看她挖菌子。
    桃花刨了许久,看见菌杆了,她眼睛一亮,伸手过去小心翼翼拔起来。
    有她两个手掌那般长的菌杆,她捧着大鸡枞,濛濛细雨不知何时停了,一缕阳光透过树叶缝隙照射在她脸上,那一脸喜悦啊,连阳光都来参与了。
    “大虎,继续捡!”桃花双目湛湛,振臂高呼,活泼得像个未出嫁的小姑娘。
    “得令。”卫大虎咧嘴乐,媳妇往哪指,他就往哪挖,小夫妻俩简直就跟那掉进米缸的老鼠似的,乐不可支,浑身有使不完得劲儿。
    走到一处青松林,夫妻俩瞧见好多菌子,桃花认出是松树伞,顿时笑嘴都合不拢,蹲在地上一手一个地捡。
    整整一大背篓,满满当当,收获满满。
    桃花都有些后悔背的不是大背篓,若是上次进山摘野梨的那种背篓,他们还能摘不少。眼下却是装不下了,桃花有些遗憾,但更多的是开心,贪多嚼不烂,若实在惦记,下午再进山便是。
    时辰不早了,俩人开始下山。
    回去的路是另一条,桃花跟在卫大虎身后,继续用棍杵着走,下山路滑,若是不小心踩着青苔,她摔了事小,若撞到前头的卫大虎身上,他再一摔,一背篓的菌子都要遭殃。
    她可是辛苦摘了大半日呢,可不能出事!
    “这菌子咋吃,熬汤吗?”卫大虎问了一路,他看不出这玩意儿有啥好吃的,但媳妇瞧着高兴得很。
    林间清幽,夫妻俩一路说着话,倒不觉孤寂,难行的下山路都变得悠闲起来。
    “可以熬汤,也可以炒着吃。”走到斜坡处,桃花一只脚试探着往前伸,站稳了后,另一只脚才踩下去,“吃不完的菌子可以晒干存放,能存个一两年呢。干菌熬汤也好喝,和鲜菌是两种滋味,都鲜。”
    “桃花你懂得真多,我都不识得毒菌,还好有你在。”卫大虎毫不吝啬夸赞媳妇。
    桃花抿嘴,心里有些开心,小声与他说道:“捡得多了,自然就识得了。以前在杏花村时,每次雨后,便有许多人上山采菌子,只要嘴甜些,问问有经验的婶子嫂子们,她们也会说的。”
    吃了有毒的菌子,轻则会看见祖宗,重则直接去与祖宗为伴,村里妇人之间虽然经常拌嘴吵架,但不至于视而不见害人性命,便是不问,叫她们瞧见自己篮子里有毒菌,她们也会叫她扔了。
    说到杏花村,卫大虎便道:“明日咱们去镇上买坛子,顺道去一趟杏花村看看岳母和狗子。”
    桃花闻言立马抬头看向他,卫大虎不晓得媳妇双眼发亮盯着自己后背呢,他把手臂往后一伸,这儿又有一个斜坡,好叫她有个搭力的地儿:“咱顺道路过瞅一眼,不是专程去的,所以就算不得回娘家,不担心钱家人说闲话。”
    桃花手一顿,她没想到他还惦记着上回她说的话,不敢经常回娘家,怕招来闲话,尤其钱家还算不得她的娘家。别的出嫁女若是老惦记着娘家,会招来婆家人的不喜,婆母虽早逝,可家中还有个公爹,公爹待她和善,她却不敢仗着他老人家好说话便做事不分好歹,她心里惦记娘和弟弟,平日里却也不敢表露分毫。
    上次送野梨,也只给满仓送了些,落下了钱家。
    钱家人多事杂,周家就满仓一个半大小子,送些便罢了,都是姐姐姐夫的心意,可钱家那头不一样,十个野梨都不够分的,娘和狗子能吃多少?怕是吃不了多少,还要招来两个嫂子的闲话。
    她想到这些,心里便不乐意送了。
    但满仓那里有,狗子却吃不着,她心里也是愧疚得慌,当姐姐的哪能给这个,落下那个啊?
    想到这些,她是既难过又庆幸,庆幸她嫁了个大度的好人家,她才能有心思“愧疚”,公爹的大度和善,自己男人的维护和纵容,才给了她惦记娘家还不用担心被婆家骂胳膊肘往外拐的勇气。
    她日子好过了,就更担心娘和狗子的处境,心里难受得很。
    她攥着掌心下的结实臂膀,心里一时酸涩难言,闷声闷气道:“大虎,谢谢你。”
    卫大虎没回头,他媳妇都带着小哭腔了,却压着声儿,显然是不愿被他发现。那他就当做什么都不知晓,嘴角噙着笑,带着她下了这道缓坡,胳膊上的小手都没有松开。
    他心头高兴得很,媳妇在依赖他。
    哪家婆娘不依赖自个男人了?就他家桃花,心头挺爱憋事的,不爱和他说,担心岳母便担心,想去看望她老人家,那就去呗,如果担心钱家人说闲话,那就寻个借口,多简单的事儿。
    她憋着不说,那他就替她说好了。
    卫大虎觉得世上再没有比自己更体贴的汉子了,他心头一阵得意,心想媳妇肯定更稀罕他了。
    走到山脚下,他们看见了一颗结满果子的树,桃花一眼便认了出来,是金樱子。金樱子不好摘,树枝上全是刺,便是果子上也长满了小刺,它是野果,也是药材,晒干后能泡酒,能煮粥,也能煮水喝,也可以就这般生吃,滋味甜。
    她有些走不动道了。
    卫大虎看了眼那树枝上的刺,立马道:“这你可不兴上手摘啊,想吃一个甜甜嘴?我给你剥一个尝尝?”
    桃花听他跟哄小娃子似的语气,无奈一笑:“我哪有这般贪嘴,是想着既然遇见了就摘些回家晒了泡酒,煮粥的时候也能放些,对身体有好处呢。”虽然钱厨子这个三爹对她不怎么好,但她跟在他后头确实偷学了不少手艺,这金樱子有固涩止遗止泻的作用,村中妇人多用它晒干泡酒,咳,家中男人极是喜爱的。
    这些,桃花没有对卫大虎说,他在榻上已经很是勇猛了,属实用不着这些东西!
    但咋说呢,她看见能吃的就是挪不动腿。
    偌大一座山,里头全是宝藏,而且还没有人与她争抢,从小被抢到大的桃花对此毫无抵抗力。
    要摘。
    她扭头看向身旁的男人,卫大虎能怎么办呢,媳妇都这般瞅他了,别说这金樱子树上长满了利刺,它便是长满了刀子,他今日也必摘它。
    他把背篓卸下,汉子的手全是茧子,比不得姑娘家娇嫩,即便桃花的手也是做惯了活计,比不得那些城里的娇小姐,但即便如此,卫大虎也舍不得让她动手,若给扎到一下,他高低得把这棵树砍了。
    虽然全是刺,卫大虎徒手摘起来也没啥难度,一手一个,那粗大的手指头就根铁似的,半点不怕扎手。
    桃花拿着他腰间别着的刀,去不远处砍了张芭蕉叶,卫大虎便把摘下来的金樱子丢上头。最后摘了不少,给树上留了一些,卫大虎便收了手。
    不管是啥,只要是山里的东西,再稀罕,都得留一些。
    这般耽搁了些时辰,他们到家时,卫老头都已经把灶头烧热了,桃花在院子里洗了手脚,便马不停蹄去灶房里忙活。
    午间随便吃了些,饭后出了太阳,暖洋洋的算不得烈,桃花便打了水,拿了个木盆,坐在院子里处理金樱子,这小东西费时费力还费心,难弄得很。
    到了后头,卫大虎和卫老头都来帮忙,金樱子摘得不少,靠桃花一人忙活还不知要弄到啥时候。
    一家三口坐在院子里,几只小鸡仔也被放了出来,满院子叽叽喳喳地叫,小虎调皮去追逐它们,惹得卫老头时不时呵斥一声,免得它不知轻重上嘴去咬。
    许是自个带回来的,卫老头对小虎很是喜爱,便是几只小鸡仔都精心喂养着,人吃啥它们就吃啥,都长得不错。
    “明日我和桃花从镇上回来后顺道去一趟杏花村,如果时间够,再去周家村一趟,看看岳母和两个弟弟,也和他们说一声,叫他们心里有个谱。”卫大虎对爹说道,他们家就这几门亲戚,有个啥事,他哪家都不会落下,甭管好坏。
    亲戚之间都是这般,遇到啥事通知一声,有个声响,有个来回,便可以接着处。
    若是那种不知好歹的,他是半点都不乐意操心,死活都跟他没关系。
    院里就他们一家子,卫大虎便把自己心头的想法说给爹和媳妇听:“冬日里没啥事干,到那时大哥二哥的胳膊差不多也养好了,我想叫他们和我一道去山里把老屋修修,顺便再扩建一下,不拘多好,能住人就行。再把地窖收拾出来,咱们往里头多存些粮,谁都不晓得。”
    卫老头点头:“老屋修修也行,你经常在山里,拾掇出来也能住人,免得每日下山,累得慌。”
    卫大虎看了眼媳妇,咧嘴乐:“一个人住在山里有啥意思,我要和我媳妇一起。”
    桃花听得耳朵发烫,趁着爹低头的功夫,悄悄瞪了他一眼。
    卫大虎委屈,他也没说啥啊,他就是要和媳妇一起,上山下山有啥辛苦的,夜间不能抱着媳妇睡觉那才叫苦呢!
    他卫大虎吃不了这个苦。
    “我一个人在家也无事,你媳妇跟着你一道进山也无纺。”卫老头没发现儿子儿媳眉间的官司,还认真想了想,既然要防患于未然修山上老屋,地窖也要收拾,免不得费时费力,再搭上每日上山下山的时辰,不是白耽误功夫吗?
    既然小夫妻舍不得分开,那就一道进山,他个糟老头手脚还灵活着,也能自个煮个吃食,用不着谁跟前跟后伺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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