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明宝不理会这些人情世故,但也听出来那位领导似乎是举足轻重的,找了机会轻声问essie:“是不是花了很多周章?下次可以跟我说,我来安排,你不用当那种全能助手。”
    essie摸摸头,打哈哈:“没关系,他是我叔叔。”
    商明宝神色没半点变化的,既不明她叔叔的重磅,也不在乎她叔叔的重磅,轻轻巧巧地“哦”了一声,“那回头让苏菲回一份礼过去。”
    essie心想可不敢,你随手送套瓷能把我叔叔给真送“进去”咯。
    没人觉得essie这种来头能真给人当助理,因此商明宝被当作沾了她光进来的闺蜜。商明宝不介意,反而觉得这种聚光灯照不到的感觉蛮自在,安安静静地喝着汤,听席上众人吹捧,云某某明星随和,某某耍大牌,某某合作完送了多大方的伴手礼,某某有一次跟他喝酒时说……
    “柯老师那绝对是我接触下来为人处事最舒服的。”制片主任说。
    商明宝抿起唇角,漾了一丝笑意,给柯屿发微信,说小岛哥哥怎么业务这么广泛,连纪录片都有涉及。
    柯屿和商陆已经在尼泊尔有段日子了,拍有关喜马拉雅守山人的电影,信号时有时无的。算商明宝运气好,他们这会儿正好下撤在博卡拉,能回她。
    有来有回地聊着,期间柯屿的手机还被商陆抢过去了一阵,商明宝只顾着跟小哥哥拌嘴,没发现圆桌对面的向斐然已经盯了她许久。
    她笑得很明亮,发自肺腑,仿佛手机对面的人是照着她喜欢的样子生长的,句句都说在她觉得有趣的地方。
    聊得久了,柯屿发现了她的不对劲:「今天怎么这么有空?」
    她很少在微信上聊这么长时间的天,创业一年,泡在作品里的她像被泡在福尔马林。
    商明宝抬起头来,视线飘向正被敬酒的向斐然,在被他发现前又收了回去。
    明宝:「在吃饭,斐然哥哥也在」
    柯屿:「……几个人?」
    明宝:「一堆,十几个」
    柯屿:「什么感觉?」
    明宝:「坐立难安,不知道怎么办」
    柯屿:「找他聊聊?」
    明宝:「他眼里没我,我不敢打扰他」
    不管是中间的休息站,还是抵达村庄后的分发行李、分房,亦或者是这顿漫长乏味的晚饭,向斐然都没有跟她聊过天,也没有看她一眼。
    有关这一点,柯屿还真有经验可以分享:「别管他,缠上去」
    明宝:「……他会烦我的」
    柯屿:「别管,商陆当年也很烦我」
    明宝:「哦,可是小哥哥是口是心非」
    柯屿:「你怎么知道他不是口是心非?」
    明宝:「因为斐然哥哥比小哥哥酷」
    柯屿:「……呵呵。」
    过了一会。
    柯屿:「上一条是你小哥哥发的」
    商明宝无情拉踩完亲哥后,将手机锁了屏,听着杨导和向斐然说话。
    杨导显然喝多了,杨导常跑户外工作,很黑,杨导有点小幽默。
    向斐然很白。
    商明宝的目光不知不觉地停在他身上,不再移开,思绪飘很远。她什么也没想,只是在他的侧颜中安静而舒适地发着呆。
    杨导的聊天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下来,她全然不知,回过神来时,目光里的焦点也聚了回来——
    向斐然的眼神跟她的在半空交汇,面无表情。
    满桌推杯换盏,海风将热带雨林吹出哗然声响,林涛与浪涛又有什么区别。
    商明宝怔了又怔,有被当场逮到的窘迫,条件反射中将目光瞥开。
    这四面透风的茅草下的大堂,忽然闭塞得让她呼吸不畅。她对essie说了一句,装作接电话的模样,起身从桌边离开。
    院子里没灯,全靠着船型屋的光源,一走远了便显得黑了。用石块砌成的围墙根下,一溜缝儿的青葙轻轻地招摇。
    席面大约也是散了,不断有职工走出,在院子口呼朋引伴,一说散散步,一说回去搞两瓶啤酒,黑夜里烟头明灭。
    听到傅钰的声音:“李老师常提你,他跟谈老师是同门,说你的科学画很漂亮。不知道你现在还画不画?”
    傅钰的导师跟谈说月曾是师姐弟的关系,这一点傅钰昨晚和今天一路都没用来攀谈过,刚刚酒席上与向斐然隔空搭上两句话后,方觉有点熟络了,此刻点明,说:“李老师还说托我捎一份见面礼给您,哪知道他后来自己忙忘了,让我跟您请罪,说下次您到北京了,他给您请罪。”
    响起向斐然的声音:“不必客气。”
    又道:“叫我向老师或者‘你’就好。”
    傅钰欣然从了:“我小时候买过谈老师的科普书,是写高山植物的生存智慧的。有一幅高山塔黄,谈老师画得极美,从她的笔触里知道了塔黄多少年才开一次,花开过便坦然迎接死亡了,让我震动。后来我就想,我要成为一个植物学家。结果学着学着觉得好难啊。”
    向斐然似是笑了一笑:“现在学的是什么方向?”
    傅钰答:“自然教育。比起你们前沿的研究,更靠近博物学,做公众面的知识普及,讲好植物的故事。”
    “很有意义。”
    “我给您——你,我给你写过套磁信,你没要我。”傅钰莞尔说。
    向斐然忆了一忆,坦然说:“我不记得了。”
    招生季给他发邮件的人无法尽数,他确实不可能有印象。
    “你没要我就是我的救命恩人了,否则我年年愁延毕,得上天台吹冷风。”
    向斐然笑了一息:“不至于。”
    几句对白,两人从屋檐下走到了院门口。
    “向老师,你客栈跟我的好像在同一个方向,”傅钰站定,大大方方地问:“一起回吗?”
    “我还有点事。”向斐然淡淡地说:“注意安全,找个人陪你吧。”
    刚好有制片组的小姑娘出来,傅钰问了一声,获知是宿同一家酒店后,便与她结伴走了。走之前道别,说:“我刚刚通过群里加了您好友,您通过一下?”
    走远了,执行制片的声音模模糊糊的:“你跟向博同一台车不是么,怎么像是刚聊起天?”
    傅钰答:“向老师很忙,一路不是处理文献就是补觉。”
    商明宝安安静静地听完,脸上做不出表情。直到手机连震了两条,方将她震回了神。
    是essie来信,问她在哪儿。商明宝回复她,说已经在回客栈的路上了。
    站起身,默然地捶着蹲麻了的小腿,脑袋里反复回响着向斐然对别人的温和与耐心。
    酸麻感退去后,她转身,冷不丁跟向斐然撞上。他在找安静角落打电话,右手掌着手机帖耳,左手指间夹着烟。
    院子道儿窄,背后是院角,犄角的一条缝,青葙和野跖草的气味在这安静的一隅漫漶开。
    没有错身而行的空间,也没有回头的路,商明宝只能面面相觑地站着,等待向斐然后退。
    跟两车相遇等他倒车似的。
    向斐然没倒车,原地站着,对电话那端的向联乔说:“早点休息,有事,先挂。”
    好浓的墨水蓝的夜。
    “听你助理说,你白天吐了。”向斐然先开了口。
    月至中空,照出鱼鳞纹的天,飘渺的云带聚散。就着月光,向斐然试图看清她脸色的健康与否,看着看着,走起神来。
    自上次那顿饭后,一年零两个月没见。谈说月送给他的那一套精绘笔,从未被拆封过的,有一日醉后被拆开了。他灯也不开,就着月光伏在案上,绘她的双眼。第二天醒来,自弃感难以言喻,将纸揉了丢进纸篓,一整天没说话。
    商明宝“嗯”了一声,“不是很严重。”
    “现在怎么样?”
    “还行。”商明宝回,“一直在喝热水。”
    “早点休息。”
    他说着,让开了身,让出了路。
    商明宝往前走,自他眼眸底下经过,肩膀轻轻擦过他的胸膛。
    向斐然的目光垂落,看着她在月光下淡淡反着光的黑发。
    多想扣住她的手,像之前每次的那样,问问她到底什么意思,出现在这里是不是真的一分一毫与他无关,而只是命运赐给他的意外。这意外导向不了结局,改变不了走向,仅仅只是遇上,是作为彼此的局外人的遇上。
    有的人相逢即知有故事,有的人纵使相逢如不识,既不红眼,也不红脸,同桌共饮,目光一个向左一个往右。
    心中的郁塞几乎要吞没呼吸。
    “向斐然。”
    商明宝的脚步突兀地停了下来,垂着头,攥着拳:“我们就这样了是吗?”
    天晓得,她花了多大的气力才能问出这一句。
    向斐然被她问愣,冷冷勾动唇角:“不然呢?你不是已经交了新男友了吗?”
    心中的郁塞好像被一棍子砰然打散了,商明宝懵住:“谁交男朋友了?”
    向斐然又不可能说你刚刚发微信笑得挺甜的,只好掸掸烟灰,半垂着目光看她,一股子无动于衷的意味。
    商明宝怎么也想不明白他是怎么产生这个误解的,只好说:“我那天去看你了。”
    鼻尖的酸楚一瞬间涌上,好没道理。
    “我去看你了,就在台下。”
    他说他的前女友会长命百岁,所有人都在尖叫,只有她傻愣愣地站着,浑身血液倒流。
    她不知道他们在叫什么,她只知道故事谱写的最后,爱与时过境迁被写在了同一页。
    向斐然目光一顿,呼吸里克制住了一层波动:“那个戴棒球帽的,是你?”
    “你看到了?”商明宝猝不及防。、
    “黑色棒球帽,白色口罩,黑色长袖针织衫。”
    polo领。为他尖叫,两只手在嘴边拢作喇叭。
    黑沉的夜中,商明宝感觉像做梦:“你认出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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