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演出。”
    “哦,”方随宁完全不意外他的答案,“那好吧……”
    “等下。”
    “啊?”
    “多聊两句。”
    “啊……?”
    方随宁被迫跟他聊了半个小时的天,将自己跟男朋友中间的三次分合事无巨细地描述了一遍,最后,实在没话讲了,她说:“表哥,借我点钱。”
    同是天涯沦落人,她因为执意要退学去法国主修戏剧,已经跟家里来回推拒了三个月,跟商明宝重逢那天正是家里给她下最后通牒的那天,后来她就被停了卡,失去了所有的经济支援,靠所剩无几的存款吃白人饭度日。
    方随宁以前也不是没跟向斐然借过钱,因为向斐然的全额奖学金不菲,老板大方,自己又能赚,何况还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万年单身狗状态,借个千儿八百的不难。
    她央求:“借我五百吃饭,有借不还的那种。”
    向斐然回忆了一下最近的开支和余额:“五百没有,五十可以。”
    方随宁:“……”
    侮辱人是吗?
    “要不要?”
    “要要要!”
    “……”
    兄妹两个对着电话沉默半晌,不约而同地问:“你怎么混这么惨?”
    方随宁大呼小叫:“我也就算了!你不是很能赚吗!你又不养女朋友!万宝路能要几块钱!你一个月能抽几包!”
    向斐然淡然一句:“!养着呢。”
    方随宁:“养什么养你养什么小乌龟能——”
    嗯?嗯嗯嗯?
    方随宁瞳孔地震,cpu缓缓地烧得冒了烟。
    “我要告诉外公——”
    “借你五百,闭嘴。”
    过了会儿,账户显入账五百美元。方随宁喜不自胜了一会儿,脑筋算道:等下,她本来要借五百的,后来变成了五十,现在又变成了五百,但是被收买了一个她秘密……?
    方随宁登上ig,试图从表哥的社交账号里寻找到蛛丝马迹。
    向斐然那个头像是一片森林绿的帐号从不发布个人生活,但会在每周固定更新三组有关植物的照片,偶尔会po一两张植物科学画的局部。他不加tag,也不打文案,所以关注和互动都很少。
    方随宁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向斐然会喜欢哪种女孩子,点进关注列表时做足了心理建设,生怕一不小心冒出一个大胸网红或者卡戴珊式前凸后翘健身达人的帐号,虽然这两者也很好但这两者不能是向斐然喜欢的人!否则她会不知道怎么面对他!
    方随宁脑子里给他另一半预设的是清冷高知女科学家,结果……嘁,什么嘛,他还是只关注了商明宝一个女孩子啊!
    -
    清冷高知女科学家商明卓从宾利下车时,已是跨年夜当天下午的两点十分。
    她是瘦高身材,清瘦脸庞刀削轮廓,扎一个简单的低马尾,穿一件奶白色的皮质长款大衣,法棍牛仔裤,棕色尖头靴,从不化妆的一张脸被耳垂两侧的金属耳钉映衬得白皙明亮。她的人生只需要为实验结果操心,因此,与人想象的质朴、暗淡、蓬头垢面不同,她的身体发肤处处透露出被专人精细呵护的精致。
    “纽约天气可比波士顿好多了。”商明卓第一句就是这个,摘下墨镜,挨个与家人拥抱。
    趁机会,她伏在商明宝肩头问:“博士今晚上来不来?”
    商明宝目光紧张,轻声应:“当然不来,你不要露馅。”
    向斐然这两天都没有来找过她,两人只在线上聊天,偶尔视频。他恢复了晚上的演出,要配合乐队进行新曲目的排练,行程骤然便忙了起来。每次视频时,他那边灯光总是很暗,不是在酒吧的后门窄巷就是在什么排练室的楼道口,借着跑出来抽烟的借口陪她聊一会。
    说好只聊一支烟的功夫,但烟抽完了,却不提挂断一事。商明宝会故意问:“烟抽完了,不走吗?”
    他说:“再抽一根。”
    说是这么说,但并不点第二根,目光注视着屏幕里的她,不说话,唇角自然地勾着。
    出来远程陪她的时间越来越长,弄得乐队几个开始关心他是不是躲外面吸毒。
    他笑笑,摇头否认。心里知道跟吸毒没什么区别。
    家人团聚,才算真正有了些过节跨年的感觉。
    圣诞树还亮着呢,那些松柏冬青的环还很鲜翠,屋内的一应软织物却已经换了新的了,红与金的交织得了温有宜的亲手指点,但见浓郁,不见俗气。几名管家分工明确,将整个房子和今夜跨年的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条。
    到了晚饭间,祝福短信便从各人手机里此起彼伏地响动起来。
    商明宝收到了方随宁的祝福短信,拨了电话回去。
    方随宁没钱,又第二十六次踹了男朋友,因此这个跨年夜过得便有些凄惨,正孤单一人去便利店买盒饭和啤酒。
    寒风中,她吸吸鼻子,大声祝商明宝节日快乐,新的一年万事顺遂。
    商明宝听出她情绪不对,问她要不要来家里吃饭。方随宁很有分寸地拒绝了,说等会儿要跟同学去时代广场跨年,虽然时间已经很晚了,她不确定还能不能挤到观看新年落球的最佳位置。
    时代广场的零点倒计时落球已经成为纽约每年新年的标志性仪式,届时还会有数以十万计的彩纸从高空爆开、挥洒,飘舞在纸醉金迷的电子广告牌和由无数普通人的人生所构成的浩瀚人潮中。
    方随宁说今年死也要挤进去,因为她写了愿望在彩纸上,现在应该已经被收集到广场一号的顶楼了。她要亲眼见证自己梦想飘荡的那一刻。
    她抱了两罐啤酒在怀,说:“好啦,我也不是最惨的,向斐然以前比我惨多了。”
    “……是吗?”商明宝像是不经意地问。
    “是啊,他从来不过节的。”
    “除夕……也不过么?”
    “除夕过啊,可是对他来说过不过也没什么区别,”方随宁有点忘了自己是否跟商明宝提过他的身世,“顶多就是给我和外公通通电话,他爸爸已经有自己的第三个家了。”
    “妈妈呢?”
    方随宁被她一问,怔了一下。原来她没跟商明宝聊过。她笑了笑,故作轻松地打了个岔:“今天这日子聊这些是不是不太好呀?哈哈。”
    她这样生硬,商明宝忽然懂了,又好似没懂,但心里已经咯噔一沉。
    挂了电话,方随宁去收银台买单,勾了勾唇。外公今年也七十好几了,倘若有一天不在了呢?他总有一天不在的,那么那一天,斐然哥哥就是一个无父、无母、无任何直系亲属的人。只剩下她这个没心没肺的表妹啦。可是她也没有多少时间去关心他。外公去了的那天,这世界上还会有关心他的人吗?
    方随宁常常怀疑,向斐然的独来独往,是否是一场大型的提前预演。他知道他人生的后半辈子大部份时间是在独处中度过的,所以,他从十六岁那年就开始提前熟悉了。你看,天才总是未雨绸缪。
    有一回,她开玩笑似地说,斐然哥哥,你不会等一天七老八十了,自己跑到深山老林里,在花花草草间死掉吧?拜托,那我怎么找你?
    向斐然淡定地告诉她,真有那天他会提前发经纬坐标轴给她。
    还没等走出便利店,方随宁就拉开了易拉罐的拉环,迫不及待地喝了一大口啤酒。
    曼哈顿的天总是黑得不够彻底,因为人间太亮了。她仰头看看淡灰的天幕,呵出一口气。说实在的,她有点谢谢那个未曾谋面的向斐然的女朋友,因为她居然能勾起他所剩无几的爱的本能。
    该用晚餐了,商明宝放下手机。
    年节吃饭向来是上圆桌的,一盏盛大的水晶灯悬在中空,将一切银器瓷器都照得闪烁星芒。自灯辉下,商明宝缓缓地看过商檠业、温有宜和商明卓的脸。那是她的爸爸、妈妈和二姐。过一会,她的大哥、大姐和小哥哥也会拨视频过来。
    她有一个热闹的家,数千亿的财富,不可思议,竟还恰巧那么幸福。没有明争暗斗,没有貌合神离,也没有阋墙谇帚,所有人的心都是真的,比钻石黄金还要真。
    她是生活在一个多么巨大的侥幸之上。
    商明宝忽然觉得眼眶酸热,在温有宜温柔地回给她笑意和注视之后。
    认识这么久,她从没想过向斐然的家。她不知道他的外公外婆是否健在,妈妈是否另组家庭,逢年过节是否有人陪伴在身侧。他送她去机场,说出“别让爸爸妈妈久等”时,她觉得好当然啊,也没有问一句你爸爸妈妈会来看你吗?
    难得小团圆,这一年最后一天的饭,一直用了两个多小时。
    壁炉里的火一直旺得应景,花瓶里的鲜切花却还是新鲜欲滴的,刺绣着花鸟的丝绒沙发合围着茶几,壁挂式的电视始终开着,不间断地传来新闻播送声,那上面轮番上演着各处精彩纷呈的跨年活动,下面的滚动字幕条则预告着纽约各处烟花表演的地址。
    酒吧今夜爆满,还没过八点,入场就已经开始排队了,内场则轰闹得不得了。
    玩乐队的怎么会寂寞?几个人的女朋友都带了朋友来酒吧跨年,于是小小的后台动辄就涌入一批喝高了的人,到处祝happy new year。因为是“哑巴”,向斐然的沉默便显得不是那么扎眼,有人跟他cheers,他便抬起啤酒瓶跟对方碰碰。
    八点时,向斐然借故走开,去后巷给向联乔打了一通电话。
    国内已是新年第一天,晨光很亮,向联乔在任时,这种年节也忙得脚不沾地,如今安然退休,才有了坐在书房里听着鸟鸣跟他打电话的怡然之乐。
    向联乔问他今夜干什么,向斐然告诉他跟组里人一起去时代广场看落球,此刻这么安静,是他正坐在计程车里。
    向联乔摩挲着折在膝头的晨报,摘下眼镜:“你又骗爷爷。”
    向斐然笑了笑,把嘴里的烟取走:“瞒不过你。没舍得打车,在走去地铁的路上。”
    “纽约的冬天这么冷,你宁肯在那里冻着,也不回来看爷爷。”
    “春天回来,有个项目,已经安排好时间了。”
    向联乔提携过的后辈和学生桃李满天下,这会儿都紧着慢着地给他打电话发微信,向联乔也没多少清静工夫,挂电话前,叮嘱向斐然劝劝方随宁。
    向斐然笑了一声:“为什么要劝?随宁虽然笨了点,也是个聪明人。”
    挂了电话,向斐然将剩下的小半截烟抽完。有一次,大约是向联乔发现了什么痕迹,于公务之外抽出了很难得的时间来学校,问他是否染上了烟瘾。他说没有,向联乔叮嘱他要注意身体,抽烟可以,但至少要过了十八岁。讲完这些,他就在助理的陪同下匆匆走了。
    这只是很小很小的一件事,却在这时候模糊地划过了向斐然的脑海。那天的天气,向联乔穿的正装,原来他都记得这么清楚。此去经年。
    城市的热闹像一场遥远的回响,更衬得这一隅寂静。向斐然将烟蒂丢下,回到酒吧。
    演了半场,中场休息时,看到了商明宝的信息。向斐然便跑出去给她回电。
    并非一开始不拨给她,而是一家团聚的场面离开他太久了,他已经不太记得一个完整的家这个时候会在做什么。总而言之,大约是很忙的。他怕打扰她,将她抽离出来,反而让她显得冷清。
    商明宝接得很快。
    “跟家人吃完饭了?”向斐然问。
    “嗯。”不等他问,商明宝就一五一十地告诉他今晚上吃了什么,哪个特别好吃。
    向斐然安静听着,等她说完,笑了笑:“喝酒了吗?”
    “只喝了一点。”商明宝乖巧地答,“爸爸妈妈在呢,不敢喝多。”
    她问他今晚上演出顺不顺利,向斐然说乐队几个都喝多了,出了点小状况,比如谈错音或走调,但除了他,似乎没人发现,在快乐面前,错误显得不重要。
    “接下来呢,打算干什么?”向斐然问。
    商明宝吸吸鼻子:“去看落球,在去时代广场的路上,好堵。”
    向斐然一愣,失笑着摇了摇头。怎么,今晚上一个两个都跟时代广场杠上了?
    今晚上他要演出到跨零点,后半场未必有空,于是他提前说:“新年快乐,bab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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