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马车已来到长乐坊门外,车夫在外头对杜昙昼道:“大人,前面的路都被车堵住了,一时半会儿进不去。”
    杜昙昼探出头一看,来参加时方砚送别宴的官员太多,马车把坊里的长街堵得水泄不通。
    “无妨,仙杏阁离得不远,我走进去便是。”
    说着,便带着莫迟下了马车。
    莫迟满心的勉强,在见到仙杏阁的大门时,瞬间烟消云散。
    他见过杜府,见过陛下钦赐的宅院,连皇宫都进去过。
    从前在焉弥,他也时常出入王庭,穿行于国王的牙帐,也称得上轻车熟路。
    但即便去过这么多地方,他也不得不承认,仙杏阁是他见过的装饰最华丽繁复的楼宇。
    见莫迟惊讶得合不拢嘴,杜昙昼终是放了心:“走吧,带你见识见识缙京最大的伎楼。”
    仙杏阁里热闹非凡,好像满京城的官员都跑来给时方砚送别了。
    看着人头攒动的正堂,莫迟好奇地问:“时方砚是很大的官么?能请得动这么多人来为他送行?”
    杜昙昼告诉莫迟,时方砚在京时,任六品的秘书省秘书郎。
    “他的官当得不算大,但他的来历可谓相当惊人。”
    杜昙昼说,时方砚称得上是英雄出少年。
    他从小就机敏过于常人,七岁时参加神童科举,一举夺得魁首,被先皇赐同进士出身。
    及冠后,便顺利入朝为官,就任秘书省正字。
    几年内,就从九品的正字升为了六品的秘书郎。
    “这种做官经历本就相当罕见,再加上他的长官,秘书兼韩永年在京城人缘极佳。所以不管是为了见他一面,还是为了给韩永年面子,这些大小官员听说宴席是为时方砚所设,自然都来凑热闹了。”
    正说着,前方走来一个身着深绿官服的年轻人。
    杜昙昼低声道:“他就是时方砚。”
    时方砚见到杜昙昼,大步上前,向他深行一礼:“杜大人也来了!下官有失远迎,着实失敬了!大人见谅。”
    时方砚身长七尺,皮肤黝黑,身板健硕,生得孔武有力,笑起来露出一口大白牙。
    怎么看,都和七岁就考取进士的神童形象不符。
    和莫迟站在一起,他反倒更像夜不收。
    行了礼,时方砚抬头打量了莫迟几眼,立马猜出他的身份:“这位就是传闻中的莫摇辰大人吧!莫大人在上,请受下官一拜!”
    说完,朝莫迟猛地一鞠躬。
    人生中第一次,有人在莫迟面前自称下官,莫迟浑身一僵,下意识地向杜昙昼投去求助的目光。
    谁知又有大臣见到了杜昙昼,正拉着他与他寒暄,杜昙昼同别人聊得火热,无暇他顾。
    莫迟干干一笑,生涩地说:“请、请起,我……嗯!是叫这个名字!”
    时方砚抬起头,火热的眼神牢牢锁定他:“当时舒白珩叛乱,下官在京中坐立难安,气愤难耐!屡次上书请陛下降旨,将下官派往柘山关,为赵青池将军出力杀敌,但陛下都以下官是文人出身,拒绝了。后来听说大人诛杀叛贼,下官激动得好几晚都睡不着觉!”
    时方砚没说出口的是,当时朝中众人皆以为莫迟身死,他悲伤不能自已,不光私下为莫迟写了悼诗,还洒了几滴男儿泪。
    后面听说莫迟被赵青池救出,他把写的诗一把火烧了,还跑去庙里给菩萨上了炷香,感谢神佛垂怜。
    时方砚难掩喜悦:“没想到离京前得见英雄真容,下官此番赴馥州,再也没有遗憾了!”
    莫迟对突如其来的热情总是难以招架,听时方砚说了这许多,轮到他时却不知如何应对,最后只干巴巴地挤出了几声“多谢”、“保重”。
    好在陆陆续续都有官员前来,时方砚忙着一一招呼。虽然很明显看得出他还想和莫迟多说几句话,但来赴宴的人越来越多。
    时方砚只好留下一句“莫大人请自便,待下官腾出时间,再来向您请教”,便转身走向门口,迎接后来的官员。
    莫迟长长松了口气,见杜昙昼还在与人闲聊,干脆脚底抹油,先走一步,钻进纷乱的人群中了。
    要是和杜昙昼继续站在一起,肯定又会被更多的人认出来。
    一个时方砚就够难对付的了,若是再来上十个八个,只怕他脑袋都要炸了。
    仙杏阁一楼中庭,做了个巨大无比的曲水流觞桌,新鲜的鱼脍置于碟上,从后厨顺着水流源源不断地送出来。
    厅中众官员都忙着聊天问候,曲水流觞桌边一个人都没有。
    看着白到透明的鱼脍就这么流来又流走,无人食用,莫迟着实心疼。
    他找了副碗筷,坐到桌前,埋头苦吃起来。
    杜昙昼正与诸位官员谈天说地,韩永年从二楼雅间下来,远远就招呼他过去:“杜大人!我在这儿呐!快来与我叙叙旧!我们都多少天没见了!”
    韩永年四十有五,为人大气豪爽,在缙京城里三教九流都有朋友。
    他与杜昙昼关系十分熟络,隔三差五就要请他到府里喝酒。
    杜昙昼向身边几人点头致意,然后穿过人群,朝通往二楼的楼梯走去。
    韩永年搭着他肩膀,和他一起上了楼。
    二楼雅间内,已有不少来客围坐在长桌前。
    满头珠翠的花魁正在助席间众人行酒令,乐伎端坐一旁弹着琵琶,还有舞姬在不远处跳着柘枝舞,脚步轻点,衣裳上点缀的金铃清脆作响。
    韩永年拉着杜昙昼在花魁身旁坐下,花魁很有眼色,立即为他斟满了一杯酒,举在纤纤玉指中递给他。
    杜昙昼也不抬眼看她,接过酒杯抬手一饮,放下金杯后,用手指拭去悬在唇间的一滴酒。
    花魁却紧盯着他不放,须臾后才移开眼睛。
    韩永年哈哈大笑,对她道:“怎么样?没骗你吧!”
    花魁掩面一笑,像是还没看够似的,又把目光放到杜昙昼脸上,柔声道:“大人这副面容,就连奴家看了,也会心生妒意呢。”
    花魁已是仙杏阁最当红的乐伎,举手投足间皆是顾盼神飞,引无数男子倾倒于石榴红裙下。
    可她却觉得杜昙昼似乎更美,那副端丽如画的面孔生在他身上,自是威严与容姿并存。
    杜昙昼只是笑笑,并不接话。
    斜对面却有人道:“却不是说笑,我近日闲来无事卜卦,算出杜大人最近天喜星动,怕不是有姻缘。”
    杜昙昼抬眼看去,说话人是大承国师,卜黎。
    第44章 “今请狸奴归家,名曰染香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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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是被其他人说这话,杜昙昼肯定一笑置之,但既是国师所言,他还是听了一耳朵:“国师何出此言?”
    卜黎贵为国师,却是个年纪很轻的男子。
    据说少年时就得了天师道真传,褚琮登上帝位后,很快将他奉为国师。
    卜黎素来只为国事占卜吉凶,最近居然有空关心杜昙昼的姻缘了。
    卜黎温和道:“都说是闲来无事,不过那卦象上确实是这样说的。”
    韩永年看杜昙昼像是有兴趣的样子,接着酒劲,直截了当地当场就问:“杜昙昼,你想不想娶媳妇?你要是想,我这里可是有数不清的媒婆,等着给你说媒呢!”
    杜昙昼但笑不语,周围人热闹地起哄。
    二楼的雅间里,众人聊得欢畅。
    一楼的曲水流觞桌旁,莫迟吃得头都不抬。
    刚把一大口鱼脍塞进嘴里,就听旁边有人落座,那人一坐下便道:“莫大人,下官又来了!”
    莫迟暗道糟糕,咽下口中鱼肉,抬头一看,果然是时方砚。
    时方砚一与他对视,就露出标志性的笑容,一口大白牙在黝黑皮肤的衬托下,都白得刺眼了。
    莫迟忍不住想,笑得这么憨厚的小子,真的是童子科出身的神童吗?杜昙昼不会在骗他吧?
    时方砚像是看出了他的疑问,又或者有太多人有过同样的困惑,他丝毫不在意被人误解,反而向莫迟坦诚道:“下官出身于渔民家中,家里祖祖辈辈都靠打渔为生。下官入仕前,天天都帮着父亲出船捕鱼,天长日久风吹日晒下来,皮肤都黑得发亮了!”
    渔户家的孩子,只要肯下功夫读书,也能靠科举考取功名,入朝为官。
    见到时方砚灿烂的笑容,莫迟突然有点理解,杜昙昼力荐冷容出任宰辅的原因了。
    时方砚是个很难让人刚接触就讨厌的人,莫迟也不例外。
    ——虽然他着实有些太过热情了。
    明明是他的欢送宴,他却不到楼上与众官员相聚,反而围着莫迟问东问西。
    当然大部分时候,都是时方砚自言自语,莫迟只是偶尔应和两句。
    他感兴趣的大抵都是与焉弥有关的事物。
    真的聊起天来,莫迟才发现,时方砚不愧是七岁进士,他谈吐有度,博闻强识,虽未去过焉弥,但已从书上了解过许多。
    问出的问题一点也不荒唐可笑,反而看得出都是经过了思考。
    比如,他知道夜不收是有内部专属的文字的,他问莫迟:“我听说你们有专用的传信符号,那牙旗呢?柘山关守军的牙旗上画的是山,夜不收也有自己的牙旗吗?”
    莫迟说:“是雕鸮。”
    “雕鸮……”时方砚思索片刻,连连点头:“就应该是雕鸮!此物善于夜间飞行,耳力眼力绝佳,又极其擅长隐蔽,用来当夜不收的牙旗最适合不过!”
    莫迟没什么反应,只安静地吃着他的鱼脍。
    过了一会儿,时方砚的神情渐渐严肃起来,他侧身面对莫迟,正色道:“大人,下官心中一直有个疑问,想请大人为下官释疑解惑。”
    他顿了顿,问:“大人孤身行走塞外,可有恐惧担忧之时?独自面对焉弥那群残忍暴虐之敌时,大人是从何处生出的勇气,才能一往无前、所向披靡?”
    时方砚看向莫迟的眼睛:“大人,您在焉弥宫宴之上,只身行刺舒白珩时,难道不害怕吗?”
    莫迟慢慢放下筷子。
    很久以前,也有人问过这个问题,只不过那次,提问人就是莫迟自己。
    柘山关荒凉冷寂,唯有夏天,草木丰茂,平原与丘陵间野草遍布。
    冬季干涸的大湖此时盈满湖水,岸边时有萤虫飞舞。
    到了晚上,月亮倒映在如镜的湖面上,亮得让人不能直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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