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些时候,贺兰梓和迟央淮刚在客栈里登记住下。
    客栈算不上奢华,好在僻静,偶尔还能听见客人吃东西的声音。
    店小二看了一眼迟央淮和贺兰梓,低头登记的时候略有些迟疑,笔下还没写完,又忍不住抬头多看一眼贺兰梓。
    面纱总是会给人一种神秘感,但店小二的眼神似乎不是那种类型。
    迟央淮微微不爽地看了店小二一眼,往前挡了挡,手指轻轻敲了两下桌子,催促他快些。店小二点头应到,那黏腻的目光却是没有真正收起,还在用余光虚瞥。
    贺兰梓微微皱起眉,“我先上去了。”
    “嗯。”
    店小二的目光还跟着贺兰梓的背影,紧追不舍。迟央淮打量起他的目光,慢慢皱起眉头,那眼神里不像是吸引,痴迷,更多的是探究,疑惑。
    “怎么了?”他率先开口询问。
    店小二慌忙收回视线,随后也被迟央淮彻底挡住,“没什么……就觉得眼熟,像、像我失散多年的妹妹,就多看了几眼,真是不好意思。”
    “那像吗?”
    “呃……”店小二被这一反问弄得猝不及防,说话更加磕巴,“不,不像,一点都不像……”他干笑了两声,“二位客官,登记好了。还要不要其他……”
    “嗯。两碗素面。”迟央淮微微颔首,转身上了楼。
    他推开房门,然后上锁,将桌子椅子抵在门口,言简意赅,“找来了。”
    贺兰梓的表情并不意外,她走到窗台边撑开窗户,朝外面瞥了一眼,“运气不错。”
    正是傍晚时分,晚霞只剩下尾巴悬落在天边,人烟逐渐稀少,天色变暗意味着搜查难度增加。
    迟央淮连背囊都没有放下,跟着往窗台的方向走过去,“嗯,走吧。”
    隔了一阵,一串细碎的脚步声响起,在这间房门前停止,房门再度被敲响。门外的脚步声还有些迟疑,在确认或者等待什么。
    “二位客官,两碗素面好了。”店小二的声音紧随其后,声线略微颤抖。
    画面再拉远些,便可看到房门两边还有侧立着的人。
    没有等来回答,店小二疑惑地轻轻一推,发现门从里面锁上了,他正说要去拿钥匙,旁边的人一下撞开了他往房门上踹,单单踹那一下还踹不开。
    桌子椅子被掀翻在地,房间里空无一人,微风轻拂,吹开窗帘的一角,微微敞开的窗户暴露于眼前,昭示着他们的逃跑路线。
    “追——”
    疾风扫过,窗户砰的一声被削开,破碎的木块落在房间四处,留下一段苟延残喘的吱呀声,只剩店小二呆呆地看着这满地狼藉。
    天色已晚,倒映在河水边的灯笼偶尔晃动,串起一片暗橙色的波纹,天上星光点点,像些小的糖粒洒在水中,若隐若现。长靴匆匆路过河岸,只带动了各自的影子。
    城外的树林,有两个人影轻轻擦过树枝,徒余枝条轻轻晃动。幸好这几天没有下雨,除了天色稍暗之外,这里的小路还算好走。
    迟央淮牵着贺兰梓往前走去,一边拨开树叶的蔽体,一边仔细着周围的动静。他忽然感受贺兰梓的手轻轻动了动,动作很细微,她也没有出声,迟央淮稍稍迟疑了一下,没有在意。
    扫开下一堆草丛的同时,一个小洞口显形。
    迟央淮轻车熟路地架起柴火,火势微弱,仅照亮了小范围。火堆里偶尔发出噼啪声,像一句未来得及从喉咙里溢出的呜咽。他铺好一些干草,又在上面覆盖上自己的衣服,让贺兰梓坐上去。
    潮湿的山洞在灯火的照耀下微微反光,偶尔传来几道滴答声,为这空荡的空间里增加湿意。
    迟央淮继续从背囊里拿出了一件外套披在贺兰梓身上,动作小心轻柔,带着一种不可亵渎的神圣感。
    贺兰梓也不看他,拾起一根木棍在火堆里轻轻戳点,偶尔刨开烧黑的灰烬,看着通红的火焰皱起眉头。
    她想到了姜落后背上还没痊愈的烧伤。
    野外比不上温暖的客栈,冷风能够灵巧地吹开树叶,席卷而来。火苗矮着身形,慢慢变成红色,以示避让。
    “……不是太子的人。”贺兰梓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微微沉思,“那就是另一个废物弟弟了。”
    朝中主要分为两派,一是二皇子周景灼,二是三皇子周珉彦。
    其余的皇子死的死,废的废,早已沦为了牺牲品。
    迟央淮对朝堂上的事也就只知道这么多,“周珉彦?”
    “嗯。”贺兰梓点点头,正要说下去,被迟央淮抬手制止。
    原是风吹开了她的纱裙,露出一小截脚踝,白净的脚踝上添上了几道红色的细条,是荆条划出的血口。
    迟央淮微微皱眉,立刻跪在她身旁为贺兰梓处理伤口,迅速回想起那时不同寻常的握感。他憋住所有翻涌的情绪,等到小心翼翼处理完所有伤口后才敢抬头看向贺兰梓,眼神湿漉漉的,像是被抛弃的小狗。
    “为什么不告诉我?”
    贺兰梓一怔,头一次在面对迟央淮时心里发虚,她的视线落在火苗上,仿佛眼眸在隐隐燃烧,完成一个完美的回避,“……忘了。”
    迟央淮稍稍垂头,说话虽是和平常是一个语调,但总有些呼之欲出的失落,“是我的错,还疼不疼?”
    贺兰梓瞥了一眼已经处理好的伤口,忽觉好笑,“多金贵呐。在你眼里我就这么脆弱?”
    语气很不客气,像针扎一样。
    “阿姊永远值得最好的。”迟央淮并不介意贺兰梓的任何尖锐的言语,他说话的声音很轻,仿佛在做出一个自己不配给出的承诺。
    火苗颤抖的弧度减小,仍然散发着温热,燃烧的上方像是有断掉的红线不断往外扑,山洞里的水滴停止了滴落,整个氛围忽然安静下来,慢慢将这句轻柔话语的分量变重。
    再滴答一声,贺兰梓从恍惚中回过神。她眨了下眼,迅速盖过眼中燃烧的烈火,轻嗤一声,“你在某些方面倒是胆小得很。”
    迟央淮没有说话,安静地等待贺兰梓给他下达命令。
    贺兰梓继续用木棍对着火堆戳戳点点,动作幅度隐含着发泄,她也不看他,只是勾起脚尖晃了晃,“是不是在想,鞋子又脏了,什么时候换下来洗干净……裙子也不能穿了,幸好走得时候带了很多,要不然找个时间再买一件……”
    迟央淮手一顿——说得全中。
    贺兰梓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摆弄翻看着污泥遍布的裙摆,这次的脏污避之不及,她略有些不满地皱起眉头,“确实又脏了……”
    贺兰梓并不介意纱裙被弄脏,这只会偶尔破坏她的心情,但她会下意识避开这种麻烦事儿。只要一弄脏,迟央淮就会在第一时间为她收拾干净,像只闻着味儿就来的狗,拦都拦不住。
    贺兰梓已然习惯了迟央淮的沉默,她本以为自己已经能够懂得他的一些小心思,却还是被他的从不言说所击垮,不过也算在贺兰梓的意料之中。
    她拢了拢身上的披风,看向迟央淮,“坐过来些。”
    迟央淮挪了挪。
    贺兰梓木棍戳点的动作停下。
    迟央淮又动了动,这回挪过去,挨得近了。
    “这么生分?”贺兰梓冷哼一声,语气颇为不满。
    “不是。”迟央淮否认得很快,“阿姊是我最想要亲近的人。”
    他的名字是贺兰梓取的,他的人生是贺兰梓拯救的。
    贺兰梓丢开了木棍,侧身一靠,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火光映在贺兰梓的脸上,她原本以为是个轻易的动作,现在倒觉得烧脸。
    贺兰梓随即闭上眼,将烦闷的心思抛开——她会将他牢牢绑在自己身边,但若要让她表现出挽留的意思,那她是不肯的。
    微弱的呼吸声因距离的靠近而放大,凌乱的散发轻轻扫过他的脖颈,带来一阵酥酥麻麻的痒意,迟央淮整个人都僵了一下,不敢调整姿势。他一只手搭在膝盖上,看似悠闲,另一只紧握成拳的手却暴露了他的紧张。
    他肌肉紧绷,深深克制住自己将要紊乱的呼吸声,生怕惊扰到贺兰梓的美梦。
    火堆渐渐熄灭,最后一颗星火归于黑暗,整个山洞里只剩下突然让人心惊肉跳的水滴声。
    迟央淮睡不着,发丝的清香不断在他的神经上跳舞,让他难以自持。他心里暗骂自己没出息,又可耻地觉得这是人之常情。
    贺兰梓的呼吸声已经渐渐平稳,显然已经睡着了。他抬手虚虚地摸了摸她的发丝,一下又一下,融入了强烈的痴迷和留恋。
    “阿姊……”
    他忍不住轻轻呼唤一声,仿佛所有的欲望都能从此处得到宣泄。
    但他知道这是远远不够的,从他第一次发现自己的梦遗对象是贺兰梓开始。
    迟央淮收回了手,用力按摩着自己突突直跳的太阳穴,他不敢继续了,多那么一点触碰恐怕都会直接烧断他的理智。
    每一刻对他来说都是不舍得放手的煎熬。
    天色渐亮,外面出现了日出时分的鱼肚白,贺兰梓醒得早,侧头只见迟央淮左边手肘抵在膝盖上,手掌拖着下巴,似乎还在睡着。
    贺兰梓细细观察了一眼,黑眼圈倒是比平时要重,看来休息得不好。她正要起身,迟央淮便醒了。
    “阿姊。”声音还有些慵懒低沉,睁眼后的第一声更像是无意识的呢喃。
    他活动了一下酸软的肩膀,“阿姊,昨晚休息得如何?”
    “还行。”贺兰梓点点头,“走吧。”
    远处的晨光慢慢泻下,在山林里照出一片生机。太阳永远不吝啬自己的光芒,即使是窗户,也要透过去才行。
    姜落这一晚睡得不算踏实,多了一个人在旁边,总归有些戒备。不过昨日耗费了过多精力,一下有些脱力,最后还是睡着了。
    两人醒来后洗漱好,一起用了早饭,向蒋蓉请安后刚回到院子里坐下,严安鹤就过来了。
    严佑今日休沐,严安鹤先去了他的房间,却被告知严佑留宿在姜落的院子里,他便过来一并请安了。
    “父亲。”他先向严佑请安,随后看向姜落,“沉夫人。”
    姜落点点头,面上平静,眼神却是有些回避的。
    严安鹤不敢多看姜落,注意力便放在严佑身上,他总觉得严佑有哪里不同,观察一阵后,有些不确定地问道,“父亲,你昨晚休息得好吗?”
    小孩子只是出于关心,却把严佑问得一呛,“当然,我昨晚休息得很好。”
    姜落跟着看过去,好像是有些面色疲惫,只不过严佑都说了他没事,那她就更不会放在心上。
    “课业上遇到问题了?”严佑立刻转移话题,“我看看。”
    “嗯……有几个字我总是写得不好。”严安鹤有备而来,从怀里拿出了一张宣纸,摊开放在了桌前,拿之前犹豫了一下,似乎是看到姜落还在一旁,有些不好意思。
    姜落低头看了一眼,率先给出评价,“好看。”
    宣纸上的字笔法稚嫩,字也很简单,但完全看得出一笔一画都写得极其认真,且私下里有多加练习,比起同龄孩子的书法秀气不少,笔锋也隐约显形。姜落想到自己的字,真不如他。
    游席知曾说,她的天赋全用在跳舞上面了,狗抓着笔杆子都比她写得好。再者,笔墨纸砚也很贵,姜落有自知之明,也就不做浪费。
    “真的吗?”严安鹤听到评价,下意识接嘴,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兴奋。严佑算是反应过来,他哪里是请教课业,更多的还是想要夸奖罢了。只不过怕严佑说他自负,小小的打了个幌子。
    严安鹤看到严佑了然的笑容,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接话接得太快了,还没有得到严佑的评价,便追问道,“父亲,您觉得呢?”
    “挺好的,继续加油。”严佑并没有做过多的指导,只是摸了摸他的头表示夸赞,他来了兴趣,转头问向姜落,想要多了解一些关于她的事,“夫人的毛笔字写得如何?”
    “难看。”姜落连斟酌用词的时间都没有,直接脱口而出,似乎是觉得不太准确,又补充上后面两字,“至极。”
    严佑一愣,姜落的话基本不会夸大虚词,但这个评价未免有些过于狠了。
    “不会吧。”严安鹤听不出来,只觉得姜落是在谦虚,仍然有些期待地望着她,想要看她写字,毕竟刚刚被姜落夸过,他也来了兴趣。
    在一大一小热切无比的期盼中,姜落终究还是下笔了。她下意识写了一个“落”字,等到反应过来时,笔画已经改不了了,只能硬着头皮写下去。
    严佑看到字的那一刻直接愣住了,他反复确认了几遍那是个“落”字,甚至还怀疑姜落不是用毛笔写的,而是……鸡爪。
    这个字对于严安鹤来说还有些复杂,但横和竖他好歹认得,他觉得,这字应该会气得夫子吐血。
    很灾难的一手字。
    “……还、行……”这两个字几乎是从严佑的嘴里挤出来的。
    姜落也不介意,更是继续夸起了严安鹤,欣赏溢于言表,“你写得好看。”
    严佑听到了,抬笔在旁边落下一字,眼神颇有些急切,“那我的呢?”
    严安鹤懵懂地眨眨眼——父亲这个样子,怎么好像和他差不多……
    姜落考虑着自己的用词,小孩子眼里就是好和坏,对程度分辨得不明显,顶多加上好,更好,和最好。而对严佑来说,这种词就显得有些敷衍了,她不想这样做。
    严佑看着姜落还在犹豫用词,心里叹了口气,放弃了这个想法,他正要开口略过这个话题,院子里来了一男一女。
    “秦叔叔,玉姨——”严安鹤最先注意到他们,规规矩矩做了个揖礼,然后跑了过去。
    秦开舟一把抱起严安鹤转了几圈,随后放在肩头,抬手捏了捏他的脸,“真乖。”他走过去十分亲昵地拍了拍严佑的肩,“我俩特意来看你们呢,怎样?感动吧?”
    秦开舟显然是托了厉寒玉的福,才能从严府的正门进来。
    没等严佑接话,秦开舟便已转头看向姜落,率先笑着打起招呼,“嫂子好。我是秦开舟。”
    站在秦开舟身侧的女子随之朝姜落微微颔首,低头时扫了一眼她手上的镯子,对比秦开舟的语气淡了许多,“厉寒玉。”
    姜落礼貌回应,打起十二分精神。
    秦开舟咧嘴笑着,是肉眼可见的傻乐,看向姜落的眼神满是好奇,厉寒玉倒是没什么明显的好坏态度,神色平静,眼底里多了几分探究。
    本该早就和这两人见面了,奈何厉寒玉经商太忙,一直不得空。蒋蓉又见不得秦开舟,他自然不会单独前来。最近姜落被人“偷”了东西,蒋蓉放心不下姜落出门,厉寒玉今日又刚好得空,蒋蓉便请她带着姜落出去走动走动。
    蒋蓉对厉寒玉有恩,她当然不会拒绝。
    “那沉夫人我就带走了。”厉寒玉对严佑道。
    严佑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对着姜落轻轻点头。
    一旁的秦开舟忽然哼了一声,“那眼珠子都快黏人家身上咯。”严安鹤也表示同意,他在秦开舟耳边说悄悄话,“父亲刚刚还求表扬呢……”
    “严安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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