熄了火,拔了钥匙,乔元寺在驾驶座上静静地坐了几分钟,才推开了车门。
    走过车后的时候,她抬起手,手指轻轻划过了中央变形塌陷的车尾厢。车身在阳光下晒得暖暖的,有的弯折处很尖锐,她小心地避了过去;指尖上很快沾了一层灰,平整暗哑地填满了指肚肌肤上的纹理。
    后盖塌裂得很严重,车厢都无法正常咬合开关了,变形绞扭在一起;仍然留在里面的一些露营用品,看来是不可能再拿出来了。乔元寺想到这儿,微微笑了笑,才慢慢地收回手。
    走近教学楼的时候,人流陆续多了起来,年轻的学生们在阳光下打闹说笑,令人难以相信过去那一个面容相似的旧世界其实已经死了。偶尔有课上的学生认出她,会冲她打一声招呼,乔元寺也会笑着点点头,道一声早上好——不管对面是不是一张正常人脸。
    即使突然有人在眼前变形,她也不吃惊。不是因为她已经看习惯了,而是因为乔元寺觉得自己其实并不在这里。
    她的身体行走在变形人中,按下电梯按钮,在没有面孔的同事询问“吃过早饭了吗”时,回答“吃过了”……但是实际上,她不在这儿。
    她已经从变形人的世界中抽离出去了,她不知道去了哪儿,也许是很远的地方;她早就被海风卷起又吹散了,飘荡在灰蓝色的天空与海面之间。
    这栋楼,这所学校,只是一出人群来来往往的哑剧舞台。她耳朵里充斥着学生的说笑声,球鞋擦过地板的尖响,门开开关关的声音,却第一次发觉原来学校里也有这么安静、隐忍的一天。
    她将自己寄信后剩下的“旅游照片”挂在办公室墙上最显眼的地方,获得了访客们几个“真美啊”的夸赞。没人对照片上她的脸表示出惊奇;要么他们已经知道不能表现出惊奇了,要么变形已经扩散到学校里几乎没有正常人的地步了。具体是哪个,乔元寺发现自己其实不太关心。
    在上课之前,她从袋子里拿出一小盒鸟食,准备好一小碗清水,放在窗台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曼妙会过来。曼妙虽然现在只能以她为中心活动,但活动范围挺广的,加上它有自己的鸟生要过,未必会时时刻刻往她的身边凑。
    说起来,末日世界的道具真是太神奇了,竟然将最后没有希望治好的鸟连系在她的生命上,和她一起生存下去;以后只要她活着一天,曼妙就会活着一天。
    ……还好,她算是留下来了一点东西。
    乔元寺对自己的课程安排做了点儿改动:第一节课第一个任务,她要求学生针对某个课题写一段理解,不用很长,少则几句、多则一两百字。她其实都不必等到把作业收上来,只要在他们埋头写的时候游走在教室里,看一看每个人纸上的东西,心里就有数了。
    他们写下来的东西倒并非高烧胡话,至少大部分乍看上去文理通顺,有主语有宾语有关联词,却缺少了理解和逻辑,分不清事实与臆想,充满混乱和自我矛盾,自己却浑然不觉——多看一些,她甚至能从作业的内容上判断出这个人恶化到了哪一地步。
    程度最严重的学生,面部从头到尾都没有变过形,瞧着简直比她都稳定,但那作业里的内容意义已经完全无法辨识了,文字本身被简化得叫人看不懂;乔元寺只匆匆扫了几眼,就再也没敢靠近过那个女学生。
    等她将所有人的作业都看过一遍之后发现,这堂课上只有一个正常人。
    那是一个模样平凡的男生,她以前几乎没有多注意过他,因为他总是在角落里安安静静地低头坐着——大概因为他不太起眼,所以其他变形人似乎至今都没发现他不是变形人一员。
    乔元寺将他写的作业看了好几遍,不知道该不该主动找他说点什么。可惜,她现在连一个可以商量的人都没有了……她翻来覆去想了又想,最终决定先观察一下情况。
    幸亏她加了小心,因为她很快就发现,那个男生看不出来周围人的面部变化,不是演技超群,而是真的看不出来——有一次,他对小组讨论里的同学说了句“你吃口香糖呢吗,给我一片吧”;而乔元寺盯着那个下半张脸是上半张脸的倒影的人看了几秒,压根没找着他的嘴在哪儿。
    等那人说了一声“是啊”,果真从包里拿出口香糖的时候,她不得不承认了:在那男生眼里,这个变形人不仅是有嘴的,那嘴还在嚼东西。
    两个星期之后,那男生在课堂上变形了。
    同样的事情后来又发生了好几次,似乎相比“看得出来变形”的正常人来说,“看不出来”的正常人比例更大——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乔元寺难以避免地消沉了几天。
    作为少数中的少数,他们必须得装作看不出来变形的样子,才能保证其他变形人不对自己动手;可是在保证了这一点的同时,他们也将找到同路人的可能性给推远了。
    这种情况下,假如学校里还有能察觉到情况的正常人,他敢来接触乔元寺吗?自然是不敢的。
    当然,或许她本来也不应该去接触他人。
    在樱——在她开学之前,她也同意,自己这种特殊状况,还是尽量离群索居、避人耳目的好;她身边的正常人越多,就越危险。道理乔元寺都懂,她只是没想到,独自在变形人中沉默着,竟然会是这么难熬的事。
    说起来……离开学过去多久了?好像已经有一个月了吧?
    她表面上一切如常,上课备课开会说话,谁也瞧不出异样,但她的脑海深处,似乎总有一点儿恍恍惚惚。她的时间已经停止在了开学前的那一天,所以每当她看见报纸日期又增加了一日,她总暗自怀疑是报社出了错。
    别人数日期是在往前走,她数日期是在倒计时:还有十二个月零一个星期,还有十二个月零六天,还有十二个月零五天……清零那天会怎么样,她不知道。
    乔元寺后来不太敢回忆这一段时间;每次一想起来,她总是会被一个近乎恐怖的想法笼罩住,连呼吸都会变得困难——是不是因为她在这段时间里太过心神不属,露出了马脚,才导致了以后那一系列变故?
    那一天,她和平时一样没什么事情做,看书也看不下去,便独自坐在办公室里看窗外的风景。
    从一两个星期之前,乔元寺就发现自己天天清闲得令人心慌:她的课上连一个正常人都不剩了,没有人能听得懂她备的课,她也看不懂学生交上来的作业。她上课时只好让学生小组讨论、互相点评,这样一来,她就少了一多半的工作。
    其他的课上,不知道是什么样子呢?
    乔元寺一边想,一边慢慢往窗台水盒里添水。曼妙把她当成移动食堂了,每天不定点都至少会出现一两次,露脸时往往是一副饿鬼相——她和曼妙在生命上被联系在了一起,所以她总能微妙地看出小鸟的状态。
    “乔小姐?”
    听见几下敲门声,她身下椅子转了个圈,就正好面向了门口来人。门口是一个她有点面熟的年轻女生,面容五官不但正常,还十分赏心悦目;后者带着点小心,说:“我是等候名单上的学生,我想问问空缺的事……”
    噢,对,是有这么回事来着。怪不得她看着脸熟,好像之前来过办公室一次。
    乔元寺弯下腰,伸手打开抽屉,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问题问了出去,她却没有等来那个女学生的回答。等她从抽屉里找出那个文件夹,再度直起腰的时候,发现后者仍然愣愣地站着,仿佛看见了什么让人觉得难以理解的事情一样。
    乔元寺只觉胸腔里忽然有一块东西沉沉地坠了下去。
    她转过椅子,目光顺着那个女生的视线,落在了刚才被自己遮挡住的窗台上——那儿正摆着曼妙的鸟食盒和清水盒,曼妙没来,一切都没有什么异样的地方。
    ……她在看什么呢?
    那女生又抬起眼睛,在墙上挂着的“旅游照片”上仔细看了两秒。她肯定不是第一次看见这张照片了,凡是来过乔元寺办公室的人都不会看不见它……但她那种忽然生出了专注、忽然仔细起来的目光,实在是令乔元寺害怕。
    “你叫什么名字?”乔元寺又问了一次——这次不是出于工作义务了,她希望能尽快转移对方的注意力。
    “金妍,”那女生这才回过了神,走到桌前站住了,小声答道。“那是……喂鸟的吗?”
    乔元寺忍住砰砰的心跳,干涩地答道:“是啊。”
    她觉得自己的面色可能发白了,她一向不太会演戏,赶紧装作查看名单的样子低下头,说:“你候补的是哪一堂课?”
    那女生在访客椅子上坐了下来,说:“……周三上午十点的。”
    很明显,她们两个人的心思都不在等候名单上了;乔元寺说不清对方在想什么,但她们都在假装,假装她们在这儿排课。
    金妍不是第一个看见鸟食盒的人,鸟食盒每天都在这儿摆着,来来往往看见过它的变形人不知道有多少个。能理解她为什么会想要喂鸟的变形人,自然是一个也没有的;但他们的思辨能力,让他们无法在“喂鸟”和“没变形”之间建立起任何联系,所以顶多只是说一声“你这个人真怪,还管它们干什么”,然后也就罢了。
    难道说……难道说金妍……
    乔元寺低低地埋着头,一时间乱得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个情况好了。她盯着文件,好几秒钟没翻页,什么也没看进去;就在这时,只听金妍小声问道:“那个,乔小姐,你能把脸摘下来我看看吗?”
    摘、摘脸?
    乔元寺心中一惊,霍然抬起了头。她已经做好准备看见一张令人绝望的面孔了,但金妍仍然是原样在那儿坐着,五官干干净净,只有眉间略带了几分焦虑和紧张。
    这要怎么答?她有什么拒绝的理由?
    金妍深深吸了口气,低声说:“不可以是吗?我……我明白的。我也不可以,因为……我也没变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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