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落的很快,漫天的碎光流灿倏忽不见,只剩那沉澹澹的薄暮,一迭一迭地涌来。
    阿妱慌不择法,扣着他的手下意识就想给他输真元,但忘了现而已非伪境中情形,她如今不过是个凡人。
    黯色的寂静终于被打破,在她想要离开他身侧去寻求帮助的时候。
    左慈睁开了眼睛。
    还是那双未沾片云的青空一样的眼睛。
    阿妱猛地攥住他的袖子,脸色看起来竟比他更显苍白,口唇翕动,说不出话。
    他温声一笑:“吓着你了?适才吾神识离体——”
    阿妱不言不语,一头扎进他怀中,经千百世事磨练,几无柔弱行止的少女,此刻姿态却如稚童一般惶惶依赖。
    她长发披散,双肩隐颤。
    左慈一声叹息凝在喉间,收紧了手臂,下颌搁上她的发,轻轻摩挲。
    他这一行,不单是查勘葬剑冢……按他三个弟子所禀,于少室交接东南两处的无名瘴乡,正滋蔓灾疫,乃致疠气大炽。
    朝发洛水,夜过辕道,他以元神穿巡附近山关,便是为寻看那疫源盘亘之地。
    但左慈起先并无意插手此事。
    他见惯了世间的不公不平,如草湮灭禁闻声者向来泯泯,这等因恶病丧亡的人命更不必说,轻犹尘芥,短似晨霜,他无暇顾及。
    然而未能作壁上观。
    偃师南屹嵩岳,川壑横纵,百里堤塍脉连河洛,周匝居邑作计千数,亦是她统辖枢要之所在。毒疠距偃师地界又仅四十余里,流播时速定然极快,如若延及,此处民生必竭,且物命积迭过甚,倘或人心浮动,于她,到底有碍。
    “归来太迟,是吾之过。”左慈道。
    感她心念所系,只见了一些疫尸,水域下游的几段支流尚未遑探看,不想还是晚了些时候。
    阿妱强自忍住哽咽,“您出去……也不,也不提前……告诉我一声,我以为……”她将那个不详的字眼吞下,“我以为您又迷路了……”觉得这话似也不对,阿妱赶紧住了口,另道:“不,师尊,我是说……”
    她总是这样小心。
    “与吾一起,你永不必忖度应说甚么,不应说甚么。”他摸了摸她的脑袋,“永不必为所谓的失言感怀歉意。”
    阿妱贴在他胸前,细细听那平稳缓慢的心曲。
    是为人间,大雅之音。
    她已平复心绪,“嗯”了一声,身体不再僵硬紧绷,软软伏在他怀里,“您去哪儿了?”
    左慈并未瞒她,简要答道:“少室陬落时行大疫,吾前往观视,只症结未果。”
    阿妱闻言眉端紧锁,“怎会……竟又起时疫了!”
    逢及乱世,战事不尽,建武初年,会稽郡便因疫死伤万数,至延熹、熹平等年更横起十数次饥疫。她记得四年前暴发的疫病,正是在汝南一带。
    战乱频繁,百姓流离失所已久,此时再出疠疫,又是万万人命,甚至是——
    又一支黄巾军……
    “民变”二字重重压在心头,阿妱冷静下来,“师尊安定剑冢后且先离去,我遣部从前来相援。”
    左慈明白她的意图,“那两处如今已是死地。”
    阿妱一惊,“甚么!”
    “吾视其地形,因山居蓬蒿,隔绝外世,故身死月余而无问津者。”左慈道,“况自三月来,阴寒不暖,才致两地疫气缄制,未曾放散。”
    外面天色半卷阴霾,深暗幽翳,阿妱心中一凛,“您的意思是……”
    “待得夏令一至,便会立刻殃及近周。”他说。
    ……
    偃师,县丞府。
    约或三十上下的官员微微躬身,面露难色,“殿下所言实是过于……突然,卑职——”
    “难道县丞认为本王在同你说笑?”
    “卑职不敢。”何姓县丞冷汗涔涔,“只是殿下深夜驾临,即刻便让卑职封闭县门官道甚至渡口……此举牵连众广,提前又未草拟移檄,恐明日一些百姓不知内情……”
    上座的亲王起身,“本王知晓县丞忧于民意,但此举却不可不为。”
    “请殿下明示。”
    “河洛四十余里开外,有两座无名山村已成疫疾合聚之地。”
    广陵王声音淡淡,何县丞听在耳中只觉滚滚似惊雷,生生震骇五内,因他驻守偃师半点风声未闻,遂颤声道:“敢问殿下……殿下又是从何获悉……”
    身姿秀峻的亲王负手而立,“本王师尊往为按视,故尔得知。”
    何县丞看向广陵王身侧雪衣银发的仙者,面色一瞬灰败。
    他旧年曾和西蜀隐鸢的医圣张首座有过一面之缘,当时已觉其仪容不凡,实非尘间中人。可今日见到的这位,风姿清绝竟还在张首座之上……如此,这身份便再假不了,也唯有那仙人才不惧这索命疫疾,换作常人沾染,几个时辰内必然发作。
    一念至此,他霎时腿都软了,跪在地上砰砰磕了几个头,“卑职失察!求殿下恕罪!”
    几乎是在他眼皮子底下就出了这么大的事,幸而殿下亲自前来相告,若灾疫传到偃师,他粉身碎骨只怕也抵不得。
    “卑职这就下令断锁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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