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中心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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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色的沥青路面平稳地在路灯之下延展,即使飙到一百三十码的速度,也几乎感觉不到颠簸。齐洛斜靠在宽敞的后排座上,从墨纪拉监狱离开之后,他已经决定暂时把那深刻的挫败感抛在脑后。此时他正专心致志地翻阅手中的案件报告,车窗的高密度防弹玻璃隔绝了汽车飞驰的呼声,使得车厢像一个标准的办公室那么安静。
    低矮的云层仿佛随时会从天空上垮下来,而路面正在升高,逐渐就要触到这厚重的天花板一般。为了更好地保证这条连接三区的动脉线路的安全,除了严密的封锁和监控外,在某些路段它甚至被架高上百米,直接从满目疮痍的城镇或贫民窟的上空掠过。脚下那些曾被战争和破败经济所催生的废弃建筑,像墓地的碑林般静穆,只有零星的工厂还在没日没夜运作着,伸长了脖颈吞吐铜锈色的烟尘。很多秃露的地表已经长满杂草,随后被开垦成了补丁般的小块农田,有了些生命的迹象。但即便经历上百年,这里还是一派劫后余生的废都般的景色,作为紧邻外层区的缓冲地带,幸好有强有力的管理手段,才不至于彻底沦为荒漠。──这便是达鲁非的夹层区,齐洛度过童年时期的地方。
    每一次经过这里,他都忍不住朝车窗外看去,视角如同一只划过天空的鸟,俯瞰这片一点都不熟悉的家乡,在记忆中,她完全没有此刻看上去那么令人绝望。居住在此处的居民都是没有犯罪记录的平民,他们是达鲁非真正意义上的生产者,靠最基础的耕种和工业制造,换取外层区配给下来的有限物资,过仅能糊口的贫困生活,虽然他们被剥夺了一切,但却能够算是这里真正还拥有尊严的人类──靠自己的辛勤劳动而活,不去伤害任何人。
    齐洛在前往贺泽之前的十多年间,都不知道自己生活的国家究竟是什么样,也不觉得他们所承受的苦难是极不合理的。可再次回到这里的自己,就像此刻一样进行着居高临下的鸟瞰,心中充满了对真实全景的震撼。
    确切来说,达鲁非只是一个规模庞大的城市而已。它处在东大陆的南端边缘,原本是一个盛产粮食,又远离任何军事冲突地带的小地方。然而两个多世纪之前,自从国家重新开始分化之后,国内外所爆发的不间断战争,最终被小部分的野心家所利用,他们不但在生灵涂炭的时期赚得盘满钵满,还最终导致这个国家的畸形阶级分化。
    外层区的特权者自称担负国家的未来,以优化基因为名禁止自然生育。夹层区的人则被当做劳作与生产的畜生般圈养,而中心区的寄生虫一边吸食前二者的血,一边以最肮脏的勾当为生,并毫无节制地挥霍欲望。
    唯一在这中间屹立不摇的,就是以统治者为服务对象的利益链条,在国家这巨大的工厂里,人不会被丝毫的浪费,他们都能以自身作为滋养这黑暗之树的养料,美色,青春,体力,头脑,会得到彻底的消费,连尸体和骨灰也是商品──它们是农作物绝好的养料。
    监察长虽然算不上外层区的高官,但毕竟直接隶属于统治者,有更多的机会接触到这些知识,比起呆在夹层区时完全蒙昧的岁月,短短一年多的时间,齐洛就已经学到了很多。他早已意识到,若是抱着铲除犯罪的热心去碰丘堡黑市这块烫手山芋,将没有任何结果。这种可以交易一切的市场,最初起源于生存资料极端匮乏的民间,而它的真正蓬勃是由于战争爆发的时候,对鲜血、器官、物资、情报和兵源的大量需求,使得军方和政府也参与进了买卖的行列,从而形成统治者对平民的系统性压榨机制。在这种背景下,说要根除丘堡黑市的毒瘤,根本就是贼喊捉贼的闹剧。腐败的司法部门早已跟黑市狼狈为奸,因此像蒙卡这样嚣张的分尸杀人狂,竟然数年来都未得到制裁。齐洛猜测,恐怕丘堡黑市所带动的中心区势力已经壮大到脱离了母体,而统治者通过安全局来打击它,其真实意图,是想要把对它的控制权以及所有利益重新掌握在手中而已。
    脑海里飞速进展的思维让他凝重地微皱起眉头,下意识地将手里的调查报告翻到新的一页。虽然齐洛的双眼紧紧盯着纸上密密麻麻的字,但实际上,报告中所有内容在昨天的监察组会议上已经讨论过了,一遍遍浏览,只是他保持工作状态的好习惯。
    2
    “蒙卡的口供我看完了,你们调查的结论如何?”
    这间位于安全局高层的小会议室,总是每隔两三天就会亮灯到深夜。齐洛坐在长桌尽头的主席位上,望着面前的几个监察组成员,他们的繁重工作已经持续了数月,所以他尽量以轻松的表情问到。
    离齐洛最近的一个青年随即开了口,“虽然我认为蒙卡杀害的人绝不止这个数目,但是他目前只回想出了这11个人而已,我们在警察的协助下,找到了藏在中心区各处的尸块,当然,有些只是骨头,”他说着蹙了一下鼻子,仿佛还像是闻到了那恶心的味道,“我们已经确认了其中6个人的身份,有一些确实就是桑德府邸中那些冷冻内脏的主人。”
    “这样的话,定他们两人的罪应该都没问题了。现在看来,我们的工作还没有遇到什么阻力。那两个家伙被捕之前都那么嚣张,害我白捏了一把汗。”坐在他对面的年纪稍长的男人说。
    “他们两个都只不过是小喽罗,被人丢卒保车是迟早的事,重要的是顺藤摸瓜,把藏得最深的家伙给揪出来。”
    齐洛交迭的双手一动不动放在桌上,标致的眉目在暖色调的灯光下显得柔和,然而和这温暖的意像相反,他的话语却冷静有力。这十分切合在场的所有人对他的印象──在这个年轻监察长随和的外表下,藏有让人无法动摇的坚定。
    “肯定没问题的,等副长把桑德的口供做完,就能得到更多有价值的线索。”另一个组员的口气很乐观,“那肥猪是再识趣不过了,进审讯室没几分钟就吓得屁滚尿流,根本不够副长练手的。”
    齐洛不觉瞟了一眼身边空着的椅子。难为他们每次都要为迪唯准备座位,但他向来是很少参加会议的,这家伙对讨论案件线索什么的根本没有兴趣,在第一线抓捕犯人和高强度的拷问才是他的最爱,此时的他大概正沉浸在这病态的快感里。
    “话说回来,你们拿到对新嫌疑犯的搜查证了么?”齐洛换口气,将迪唯那张扭曲的脸从自己脑海中赶出去,虽然这个老辣的副官确实提高了办案效率,但说到底他们俩根本不是同一路人。
    “今天上午拿到的,因为蒙卡和桑德都供出了他的名字,所以这次还满顺利的。明天下午可以照原定计划去中心区干活了。”
    “就是他?”齐洛低头,看了一眼摆在桌上的资料,资料第一页左上角印着一个男人的黑白照片,他大约四十来岁的年纪,留着往后梳的中长发,略长的脸轮廓利落,面颊凹陷,神色有些阴郁。由于不带任何表情,看不出是什么样的性格,但作为嫌疑犯,他长了一张不够惹人憎恶的脸。
    “白肆是丘堡黑市最有名的掮客之一,多年来,很多大主顾和供货者通过他交换信息,建立买卖渠道,可想而知他有多么熟悉这烂摊子,若是能让他乖乖配合,案件会在很大程度上明朗化,搞不好,就能一举接近最关键的人物。”
    “他就住在阿尔戈斯塔的下方,那一带可说是中心区里最危险的地方,之前负责此片区的监察官,都很难深入到那么心脏的位置。和别的掮客不同,白肆从不东躲西藏,按理说作为黑市的中间人,他抽取的佣金足够可以买到进外层区的资格,可他从来没有搬离那个地方,生活方式也非常单调,几乎从不出门。”
    “另外,白肆本身也是丘堡的供货者之一,他精通艺术品,尤其擅长绘画,是黑市有名的画家,这人一直以来的人物肖像作品都受到外层区的权贵狂热追捧,叫价惊人。除此之外,我查过他的前科记录,几乎一清二白,也就是说他从未明目张胆犯过案,警察很难动他。他的声望和人脉就意味着安全保障,才会受到丘堡黑市的客人信赖。”
    “不管怎样,明天争取搜点什么乱七八糟的出来,”齐洛的目光还停留在那张照片上,若有所思地说,“只要能把他带回羁押所内,迪唯应该有办法让他开口。”
    3
    正式进入中心区的范围内后,黄昏的天空已经褪去了虚薄的光晕,城市的底色被一层层加深着,直到夜晚伴随着空气余下的湿热,逐渐堆积得如同融化的沥青般粘稠。
    周围的房屋似乎从未进行过有效规划,混乱而密集,互相依势而建,像大片有机生物般生长咬合在一起,形成一座密不透光的迷宫,用她所有黑暗的死角庇护着鬼魅的滋生。
    监察厅的车队保持着稍缓的速度,谨慎地朝更深的地方前行,车灯的橘黄色光柱就像插入黑咖啡中的麦管,将夜色荡开一圈圈波澜。由于施行着宵禁的政策,狭窄错综的街道都寂静无声,透过紧闭的车窗玻璃,视线所及之处没有一个人影,头顶上掠过的凌乱电网把一线天空分隔得支离破碎,建筑外墙上涂满奇怪的符号,垃圾和废弃物更是堆放得随处可见。至于更远处那些看不分明的角落,到底在进行着什么便不得而知了。比起夹层区的贫瘠萧条,这里涌动着一种诡异的生机。而和它表面上的静寂完全相反,齐洛直觉到随着他们的进入,有无数双潜藏的眼睛正密切窥视着这些不速之客。
    很快,他的注意力就没有停留在这些若有似无的存在上了。在被遮蔽视线的尽头,有一座醒目的巨物正呼之欲出。当进入腹地的车子终于转过一道弯之后,直插黑云的阿尔戈斯塔跃然眼前,在两旁的建筑物围出的狭窄天空上,他巨大的身躯几乎要把这有限的视野挤裂。这座瑰丽的魔物以压倒之势俯瞰脚下匍匐的暗淡城市,如同一种绝对信仰的隐喻。
    “百眼巨人”,这是他们习惯对它的称呼,若不理会那险恶的内涵,在中心区这漫长的黑夜里,它传递的是一种最直接的震撼之美,那无数布满身躯的显示器比昆虫的复眼更斑斓,即使远在十多公里之外也能清晰可辨。而与这慑人的光亮相反的是,它脚下的地带是整个达鲁非至深至暗的禁区。
    齐洛也是第一次在这样近的距离看到这座塔,它就和外层区的地标“水晶城”一般,曾经被坐在屋顶上乘凉的孩子远眺,并赋予各种想象。而现在,他唯一有些好奇的就是,是否自己的一举一动也在那万千眼睛的注视下,并在塔上的某个屏幕进行着现场直播。
    阿尔戈斯塔是覆盖全国的监视系统的中枢。传说除了中心区的腹地以外,达鲁非的每一寸角落和每一个人,都逃不过它的眼睛,就连身处外层区的监察官也不例外,唯一不同的是,记载他们影像的显示器位于塔顶的最高部分,很难从地面辨别清楚。
    “想想看,每天你都暴露在所有人的视线下吃饭,洗澡,睡觉,做爱,这可真够刺激。”坐在副驾驶座位上的迪唯就像察觉到他的思维似的,不失时机地感叹道。他墨绿色瞳仁被那诡谲的光亮映衬,像是涌动着冷色调的暗火,“宝贝,如果知道你的影像在哪个位置就好了,不然,渴望深入了解监察长的私生活一定会成为我的遗愿吧。”
    看齐洛压根不打算接话的样子,爱占便宜的副官便更加管不住自己的嘴了,“说起来,我们好不容易住在同一栋宿舍里,为什么不能好好增进感情呢?一想到你每晚都躺在不远的地方睡觉,真的很让人火大。我可是无数次地想象过你就是嫌犯,可以一枪打烂那碍事的门锁,冲进房间里,命令你双手抱头趴在地上……”
    迪唯自我陶醉的语调就像爬在背上蠕动的毛虫一般令人发痒,不管当着多少部下,或者在什么样的场合中他都能自如地入戏,也算是天赋异禀了。
    “你倒提醒了我,若你再在三更半夜敲我的门,我会坚持提出撤换副官的申请。”
    齐洛心平气和地说完后,便把脸彻底转向窗外,将迪唯随之而来的啰嗦连同汽车引擎的吼叫一起,处理成单纯的背景噪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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