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审判前夜
    1
    半年前(新历383年6月18日)贺泽首都郡蓝
    “……肮脏的魔鬼,去死吧!下地狱去吧!”
    刚刚走出门厅接触到室外闷热的空气,围堵在铁门外的人群便猛地爆发出一阵愤怒的吼叫,他们推搡着,失控地摇动着铁栏杆,朝内院投掷着玻璃瓶和各种垃圾。喧哗声中夹杂各种咒骂的尖锐叫嚣,让荷枪实弹站岗的守军也觉得后颈阵阵发冷。
    “长官,请快一点进入车内。”
    随行的卫兵忍不住提醒步出营房的几位高级军官,催促他们加快步伐走向停在庭院中间的三辆军车,要知道再多拖个几分钟,暴动的人群就有可能冲破封锁,引发不必要的伤亡。
    费尔看了一眼不远处面容扭曲的男男女女,在一浪高过一浪的叫骂声中并没有乱了步调,他紧跟在拉蒙的后面,一丝不苟地将上司护送到车前。
    “杀了他……杀了他!”
    就在他拉开车门的瞬间,一块狠命掷进来的石块突然击中了他的左脸,他身体一偏,肩膀条件反射地抽搐了一下。在听到费尔的轻哼之后,刚弯下腰准备进车的拉蒙也急忙退了出来,一把将他心爱的随从扶住。
    “你该死!”不远处丢石块的妇女愤怒地指着他,歇斯底里的叫到,“是你……你用下流的手段诱骗我们的王子!卑鄙小人!”
    还在不停怪叫的女人随即被卫兵从铁门上拉了下来,摔倒在地,这一粗暴的举动立刻挑起了群情激奋的高潮,他们不顾对方的鸣枪威吓,蜂拥而上,将无法控制局面的悖都士兵围堵起来,甚至加以拳脚。可怜这些士兵在没有接到准许反击的命令之前,他们只有死死护住胸前的武器,保持原地待命。
    “阁下,他们没有打中你吧?”费尔不顾被擦破了皮的脸,一手小心护住站在身边的将军,另一只手又重新将车门打开。
    “没有,你快点进来。”
    接着他没有理会这些失去常态的人们,不慌不忙地坐到拉蒙身边后,碰地一声拉上车门,将令人烦心的吵闹关在外面。等发动机的震动传来,他才掏出制服内袋里的一张手帕,用力拭去脸上的灰尘。
    前方的铁门被艰难地打开,缓慢行驶的车子刚刚暴露在人群之中,雨点般的拳头就开始砸在玻璃和车身上。负责维持秩序的士兵们都憋红了脸,几乎是拼了命才组成人墙,将疯狂的民众一次次推开,撇出一条道来。领头的司机急忙一踩油门,总算突出重围朝出城方向开去。车队穿过陷入混乱的郡蓝市区,沿路投掷的自制汽油瓶燃起冲天的热浪,砖块和破旧家具堆积起来的路障几次迫使他们改道行驶,一行人只得小心避开人潮的高峰,加足马力向机场赶去。
    “如果暴动再持续下去……我们也只有开始武力镇压。”拉蒙的口气有一丝懊丧,“还以为一定能以最小的代价结束整个事件,没想到还是演变成这样。”
    “是我一直以来都太被动了。”费尔对眼前的局势和上司的难处都心知肚明。悖都军虽然对外高调宣称了对贺泽的占领,但他们几人这样狼狈地撤回,似乎又不是个滋味。于是他认真地说,“如果把我留下来的话,一切应该……”
    “你多想了。”拉蒙立刻打断了他,拍了下他的肩膀算是安慰,“新的殖民地棱角未平,初期的动乱是很常见的事,和你没有关系,我俩本来就只是来负责和谈的成员,既然和谈早就是一个闹剧了,我们赖在这里也没有什么其他用处。”
    “话说回来,我们是回国去领功,又不是受罚。就不能高高兴兴一些么?等到了拉贝格尔,我让人安排好接风,你也好好休息休息。”
    费尔谢过了上司的好意,转头望向了窗外。通往郊外机场的高速公路边,延绵不绝的荒弃农田和未曾开垦过的草坡连成一片,仿佛再也无人问津。这个处在北温带黄金地带的首都在饱受动荡后,过往的成就已经成为另一个王朝记功柱上的荣耀。
    自从上官俊流在发布和谈最新进展的公开场合,突然宣布和谈终止,贺泽向悖都无条件投降之后,在极度的迷惑与愤怒情绪笼罩下,不愿放弃武装的部分贺泽军人开始频频发动叛乱,无数流亡的士兵涌向贺泽和邻国接壤的边境。紧接着,联盟其余成员国接二连三地撕毁盟约,将贺泽视为与侵略者狼狈为奸的叛徒,他们以最快的速度重新调集军队,准备伺机强行进入贺泽境内,正式挑起新一轮的战争。
    而随着悖都军队突然的大规模进驻,贺泽民众的仇视情绪也到达了激化的顶点,首都的暴乱持续了数个月,也丝毫没有偃旗息鼓的趋势。在一种几乎内忧外患的状态,安烈女王破天荒地采取了最大的隐忍态度,为了平息舆论的压力,同意使用谈判的手段来消除各方的矛盾。
    “……虽然还有很多分歧没有得到共识,但是我们普遍认同应当先安抚无辜民众的情绪,停止无意义的伤亡,并保证在这段时间不进行任何军事行动。”
    破碎的东联盟推举出了苏伊的首相作为新的代表,在战争委员会监督的两方交涉下,终于向悖都提出严正的声明,这段讲话被卫星信号传送到世界的各个角落,牵动着每一个被战争蹂躏过的迷途之人。
    “但是,十多年的战争债不能一笔购销,对那些尸骨未寒的盟军烈士,不可能以这样荒唐的丑闻作为交代,相信这也是我们所有公民的心声。”
    “想必贵国也清楚现今事态的严重性,如果要平息大规模的民愤,贵国必须先把事件的始作俑者——上官俊流交给我们审判,只有把真相公之于众,才有继续谈判的可能性。否则,我们就算要违背战争公约以及最基本的人道底线,就算是赔上整个国家来和敌军同归于尽,也势必要实施血的报复!”
    2
    “在你当初来找我的时候,有预料到今天这种结局么?”
    费尔走近客厅中央,随意靠坐在一个单人沙发的扶手上。眼前被隐藏在台灯阴影处的王子仍旧沉稳如石,他的一只手一动不动地支着太阳穴,像是在冥神静息,任外界的局势已经动乱到一塌糊涂的境地,再多喧嚣也仍不入耳了。
    这是新建在贺泽境内的悖都红滩军事基地内,还遗留着油漆味的招待所房间容留了这个无家可归的青年,只要他留在这里一天,外面恨红了眼的士兵和民众就动不了他一根汗毛。可惜这样坚固的避风港在过了今夜后也面临到期。
    “对我来说这并不是结局。”
    俊流看着这个一如既往的孤独访客,淡淡地回答。
    “悖都从来都会为投降我军的人提供终身庇护,没有过河拆桥的先例,即使这种做法有被间谍侵入的危险,但也正因为如此,更多愿意投奔我们的人再无后顾之忧。”费尔的解释中带着一些无能为力的歉疚,他比任何人都明白,对于决策者来说这只是利益取舍的棋局,却会给当事者带来一场毁灭性的灾难。“我已经以我个人的名义向高层提出抗议了,没想到他们还是决定把你交给盟军。”
    “只用交出我一个人,就可以避免进一步冲突的伤亡,女王陛下也有余裕来巩固贺泽的新秩序。”俊流似乎并没有把此事放在心上,以往常一般修养良好的动作拿起茶几上的高脚杯,一口喝完了杯底残留的酒液,“——还是很划算的。”
    “说是公开审判,可你一旦落到盟军手里,我们就无能为力了。这一点你有觉悟吗?你恐怕会被判死刑哦。”
    “别兔死狐悲了,如果我现在请求你,你会私自放我逃走吗?”他笑了一声,若有所思地望着费尔不近人情的嘴角,也许再不会有别的人发现到,那上面的温度实际上比想象中更炽烈。
    俊流从容地抿起嘴,“我可不想死啊,要是出现了这么糟糕的判决,只怕我会太过恐慌,忍不住当着庭上喜欢看热闹的人,胡言乱语起来,说出什么不利于悖都军的立场的话。”
    费尔没占到便宜,反倒被他的回击噎得死死的,只得老老实实说,“我们已尽力为你疏通过,尽管这实在大费周章。不出意外的话,会判为终身监禁。但因为贺泽已经是悖都的领土,你不能留在这里服刑。盟国有权将他们所审判的罪犯监禁在自己的地盘里……”
    “这个我想好了,请将我送往达鲁非。”
    费尔怔住了,直到俊流用面不改色的神情强调这个决定,他才表示不可理喻,“别蠢了,你想自寻死路?那边正有人愁着找不到路子收拾你。”
    “我在他们手里的话,他们也会比较安心,毕竟我已经一无所有,连一个普通人都不如,想当神的人,应该不屑于踩死一只蚂蚁吧?”
    “谁会这样想就太天真了。我不清楚达鲁非的作风,但如果是悖都军的话,只要挡在了我们前进的道路上,就算是已经熄灭的火种,也会立刻清除干净,以绝后患。”
    “所以不幸中的万幸,我暂时没有与你为敌。”俊流抬起头看着眼前的男子。他曾害苦了他,却也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不论是作为一名士兵还是纯粹的人。
    俊流从未这样坦荡地打量过费尔,他必须承认对方非常出众,那冷峻而具有雕塑感的面孔,仿佛揭示着一段迥异而原始的异族血脉,虽无缘知晓巨细,但那也应是悠远跌宕,并有历史的兴衰为印——然而他却不幸从军,和俯拾即是的卑尘垢土一道,冲落在乱世的激流中浮沉。
    “你说的没错,”他随即微微点头,赞同了对方的看法,“难保那里没有像你一样小心谨慎的家伙。以防万一,我只能拜托你,请安烈女王陛下向达鲁非施压,不让他们找任何借口清除掉我。”
    费尔的眉毛罕有地挑动了一下,丝毫不掩荒谬之感,“我不过是个军队里的小小参谋长,你竟然想通过我直接向女王提要求?”
    “你和安烈女王……关系不是非同一般么?”俊流别有意味地笑了笑,故意放慢声音。
    “鼓动这种谣言,已经足够让你死了。”
    “抱歉,情报出身的人都很喜欢捕捉莫须有的风声。”他不屑于求证这耐人寻味的题外话,轻松化解了锋芒,转而用一种更隐晦的讽刺口吻说,“我已经把我的整个国家献给高贵的女士了,我想她也不介意小挥玉手,饶我一条生路。”
    “告诉我你去达鲁非的目的。”也许是刚刚的玩笑惹他不快,费尔凛起表情,“也许有人把现在的你当做不入眼的蚂蚁,但不代表我也这么认为。”
    真是一只驯化良好,本领高超的看门狗,俊流不禁在心里想着——只要有一点威胁到主人利益的可能,他都不惮于立刻亮出森亮的獠牙,严阵以待。
    “我要去会个老朋友。”他游刃有余地回答,“你知道的,这纯粹是我的私事而已。”
    费尔没有再问下去,虽然俊流有意避重就轻,对于所掌握的信息,从哪一点开始不介意透露,到哪一点为止需严加保守,他界定得十分清楚。但同样的,这也提醒了费尔,将俊流送去联盟军事法庭后,他的职责也应结束在这一天,从那天往后的任何关心,都是无谓的。
    在对方不置可否的沉默中,俊流也没有心情继续这个没有结论的话题,紧接着问到:“明天什么时候?”
    “早上六点会有人来接你,带你离开这个军事基地,之后你就听天由命吧。”费尔有些敷衍般地回答,不再刻意强调任何细节。即使他始终不明白上官俊流的心思,不明白为何死到临头的他依然泰然处之,就像一切早有准备。他不再试图多问,因为对方没有解答的义务。
    “这么说,今晚是我最后一次以自由身来睡一场好觉了。那么晚安吧。”俊流吐了口气关上台灯,从沙发上站起来,毫不拖泥带水便下了逐客令,仿佛明天一早所要面对的仍然只是日复一日的朝阳,而不是被迫远离家乡,踏上生死难卜的赎罪之路。
    他轻轻掠过费尔的身边,朝卧室走去。这个蓝眼睛的参谋官此时仍被错综复杂的心事绊住,没有挪动分毫。当两人的肩膀擦过的时候,俊流稍微停下脚步,于是在这只被呼吸声拨动的黑暗中,最后的字句吸引了他所有的注意。
    “替我好好保管这个国家,总有一天我会要你们原封不动地归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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