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记得玻璃,虽然这样说很奇怪,不过我忘记太多事情,所以偶尔涌上心头的感觉,必定很重要(曾经的?),我站在河流的末端望着源头发呆,这就是我最常做的事情,当水淹过脚踝的时候很容易发抖,不知道是怕被溺死还是期待,我不知道,我时常做梦,时常听见耳边有人低语,时常看见各种顏色的蘑菇,他们说,这代表我脑子裂掉了。
    2
    习齐在一场恶梦中醒来,午后阳光从窗帘隙缝穿落下,他茫然地盯着那道光,想不起来做了甚么梦,只觉得全身发疼。
    应该没叫出来吧。
    毕竟嘴巴里被塞进了甚么。
    他翻了个身拉起棉被罩住头,眼前一片黑暗。
    叩叩。
    「小齐,醒了吗?」肖桓敲着房门在外面喊,「该吃饭了,等下四点半还要去諮商。」
    那片黑色看久了居然慢慢发红。
    「小齐。」一隻手隔着棉被摸上肩膀,吓了他一跳。门外的人不知何时进来的。
    肖桓轻柔地拉下盖住头的棉被,彷彿怕吵醒他,却又不得不叫起他的无奈。
    「起床了……怎么又睡到把自己闷着?」
    习齐支起身体,他身上穿了件宽松的铁灰色长袖,脖子上掛着一条细细的项鍊,贴在苍白的皮肤顺着锁骨突出后一路垂坠,隐没在领口处。侧边脸颊上有几丝头发的压痕,肖桓顺手抚平他因为零乱而翘起的头发,他垂着眉眼,看不出情绪。
    跟着肖桓走出房间至饭厅,餐桌上摆了一碗热腾腾的汤麵,是肖桓刚做好的。肖桓一般尽量把健身房上班的时间排成早上和下午,这样下班之后刚好是他起床不久的时间,实在是因为不放心他一人在家。不过今天下午要载他去諮商所,所以才将下午的时间空下来。
    他吃饭的时候,肖桓就在旁边剥橘子,空气中瀰漫着淡淡的果香。
    「虞老师刚打电话来,说他今天晚上回国,买了一些特產,问明天下午方不方便来找你。」
    他吹出一口气,眼前对麵条顿时散出一团白茫茫的水雾。
    「可以。」
    之后肖桓又说了些甚么,他没注意听,偶尔喝着汤「嗯」一声权当做回答,不过对方聊天的兴致并未减少,依然叨叨絮絮着日常琐碎,就像细雨飘在肩上,不痛不痒,无甚重要。
    饭后习齐吃了几颗药,五顏六色,他搞不懂这些是干麻的,可能有人解释过给他听,但他没认真记,久了就也不再好奇,只依稀记得似乎自从「有意识」之后就知道饭后都要配着这些东西。每次吃完药后嘴里总是发苦,如果他皱眉,肖桓总会流露出心疼的表情,以前习齐试着告诉他「没关係」,没想到对方反而看起来更愧疚,让他决定之后都面无表情就好了。
    「配点橘子吧。」
    肖桓拿着剥好的一瓣橘子递到他嘴边,他盯着果实边缘橘橙色的汁液,忽然不太舒服,但说不上来哪儿不对劲,可能是药效发作、可能是做了奇怪的梦、可能是橘子味太浓……有太多可能,他分辨不出来来源。
    可他知道不能迟疑太久,久到肖桓生疑的话又要穷紧张,所以他赶紧在一片茫然的思绪中用嘴巴接过了橘瓣。
    3
    諮商所距离他们家有20分鐘的路程,越是接近年末,天气越发冰冷。习齐穿了件套头毛衣窝在副驾驶座上,看着车窗外天空,今天的云层比较薄,阳光很容易就透出来,这样的天气会让人误以为温暖,只有真正走出了门才发现寒风刺骨。
    不管如何,刺眼的太阳都很好看,他半瞇着眼,身体随着光载浮载沉。
    「在想甚么?」
    等红灯的短暂间隔中,驾驶坐上的肖桓这么问。
    「天国。」他说。
    天国。肖桓低喃着重复他的话,彷彿这个词对他有甚么意义似地。
    习齐闭上眼,让明亮的午后光线摊在他眼皮上。
    耳边传来一声叹息。
    4
    諮商所装潢以木作为主轴,从地板、柜台到楼梯,一眼望去都是木头,灯光设计成暖色调,这里很安静,等待的人大多低头滑手机或翻阅杂志,人与人之间也像一条条直立的树干,相距不远,却永远不会有交集。习齐不讨厌也不喜欢这里,他曾问过肖桓能不能停止諮商,因为他认为諮商没办法解决问题,不过肖桓依然是那一脸担忧的模样问他是不是不喜欢新的諮商师,要换的话他马上去安排。他说諮商师没有问题,是自己的问题,然后肖桓摇摇头,坚定地说,你没有问题。
    墙上时间差不多了,习齐将杂志归位,上二楼找他的諮商室,门半开着,里头已经有人在等他。
    諮商师是一个很平面的人,模糊的脸孔,模糊的衣裳,脸上的皱摺也不清不楚。他讲话既不轻柔也不粗暴,动作既不俐落也不臃肿,声音不高不低,他聚集了所有中庸的特质,似乎也是种特殊的特质。
    一个小时候他离开这个地方,这一个小时内发生了甚么、说过甚么话、有甚么感觉,在踏出諮商所的一剎那,他全数忘乾净了。所以说,这真的是他自己的问题,无关諮商师的优秀与否。
    肖桓去健身房教课,所以他搭着摇摇晃晃的公车回家。回家之后,还有一段时间才到他上班的时间,一开门,家也是安静的。
    他莫名升起不安感,有甚么东西从胃里流了出来,很不舒服。他低头,发现肚子上破了个黑色的大洞,纯粹的而深不见底,没有东西流出来。他试着把手伸进洞里,还真的伸得进去,再拿出来还是一隻完整的手,没有任何变化。
    就在这时,家里电话突兀地响起。
    他呆了一会儿,去接起来,「喂,您好?」
    「ivy!」
    他又呆了一下,「请问你是……?」
    「是我啦!」中气十足的声音从话筒中传来,「我特地从那么远的地方打电话过来,你要是他妈的不认得我,我现在立刻掛电话你信不信?」
    他为难地说:「抱歉,可是我真的不──」
    对方把电话掛了。
    但没过几秒电话又响起,习齐一接起来对方就说:「我是tim。」
    「哦。」他愈发混乱,「你是幻觉吗?」
    「你错了,虽然很离奇,可是我告诉你,全部都是真的,我没办法证明,但这就是现实。我从天国打电话给你,这里天天都是大太阳,我真是快热死──不对,我就是死了,哈!」
    「那……你为什么打电话给我呢?」
    「间聊啊!我关心你,毕竟你是那个偷走我的剪刀杀死我的挚爱嘛!」他神经质的笑声传来,「我的眼睛还破个洞喔!本来上帝见我痛到哎哎叫要帮我治疗,可是我当然拒绝了,这是你在我身上留下最深刻的印记了,我哪可能放弃,所以我,还在一直为你疼痛!」
    「我不太懂……学长,你爱的人不是knob学长吗?」
    电话另一头的人重重叹口气,「不是吧ivy,你要我说多少遍,我是tim,不是你想像中的甚么学长,还是说你爱上其他人了?我不再是鲜红色的蘑菇了吗?不再让你兴奋到恐惧大叫了吗?算了,我还是去剪天国里这些无用的花花草草算了,如果剪刀够锐利的话,我要把上帝的脖子也剪断。」
    「等一下……别掛。」
    「嗯?」
    习齐犹豫着问:「你知道为什么我肚子上长出一个洞吗?」
    那人奇怪地问:「你说肚脐?没有为什么啊,大家生来都有洞。」
    「我不是说肚脐,我说的那个洞,比肚脐还要大,比全头还大,而且黑黑的,像……就像一口没有底的井口。」
    「嘿!那不就是大一点的肚脐!大惊小怪!」
    「不是,我是说──」
    5
    「小齐。」一隻手隔着棉被摸上肩膀,习齐猛然惊醒。
    肖桓轻柔地拉下盖住头的棉被。
    「起床了……怎么又睡到把自己闷着?都出汗了,是不是该给你换个薄一点的棉被?」
    他抽了一张床头柜的卫生纸帮还没回神的习齐擦拭额角。
    「等下冲个澡再出来吃晚餐吧。」
    习齐一瞬间不知如何反应,只能訥訥地问:「现在几点了?」
    「五点半。」
    他小声地「啊」了一下,说:「那諮商怎么办?」
    肖桓笑了一下,「你睡傻了呀?昨天不是才看过?」
    是吗?
    习齐眨眼,按奈皱眉的衝动。他侧躺在床上,发丝因为汗水而纠结地贴在夹上,项鍊从领口处掉出来,鍊子上掛着一个小瓶子,他不自觉将之握入掌心。
    「我想去看看瑜哥。」
    肖桓的笑容隐没些许,看着落寞。
    「好。」
    6
    肖桓说过,以前每一年他都会在肖桓的忌日那天带习齐去灵骨塔祭拜,有一回他心血来潮,在开车回程路上绕去习齐以前的大学散步,当他们路过曾经埋过肖瑜尸体的地方时,习齐忽然开始流泪。他一路哭着回疗养院,肖桓赶紧跟健身房请假,留下来陪他,直到晚上习齐哭累睡着了他也没睡。半夜一点多习齐忽然惊醒,他惊恐地睁大眼,眼中盛满泪水。
    「瑜哥是谁?」
    那是公演结束后六年来,他第一次主动说出除了舞台剧台词以外的话。
    可是这些过程,现在的习齐都忘记了,只能从肖桓的字隻片语中拼凑。
    7
    习齐坐在戏剧学院前的长阶上,他在这里坐了很久,久到肖桓打电话提醒他再不回去的话上班会迟到,掛上电话后他继续坐在那儿发呆。这里是学院里最高的地方,俯瞰下去夜晚一片灯火通明,旁边石坡架起一道栏杆,路灯下警告牌上写着大红色的小心。一过吃饭时间,此处人潮渐渐稀少,只剩两对情侣一面亲吻一面欣赏夜景,两三位跟他一样单独的人或在发呆或在抽菸,远处依稀传来轻快的吉他声。
    好热闹。
    他站起身来,往系馆方向走。他知道就算天黑了,系馆还是有练习室的灯亮着,学生们不分昼夜疯狂地苦练,为的是有朝一日站在舞台中央释放自己。他以前也曾是那里的一份子,可以为了一齣剧而燃烧生命,他其实很想念大一的自己,可以一整个晚上对着一面镜子练习表情和肢体,只为了让自己不要显得太僵硬。
    系馆佈置和印象中不太一样,应该翻修重漆过,桌椅变新,墙上多了花花绿绿的装饰,门口还有跑马灯,右侧有个公布栏,钉上几张海报和通知。角落有张公告钉的不稳,当风吹过时,那张纸彷彿随时要掉下。
    习齐本来想将公告重新钉好避免飞走,却在走近几步忽然顿住了。
    纸上标题写着:〈剪刀上的蘑菇〉徵选
    公告大意是说,十年前这部舞台剧造成轰动,成为艺大的传奇。为了纪念这齣剧出现的第十周年,今年毕业公演将重现过去经典。
    已经是上个月的公告了,难怪放在角落快被风吹走也无人理会。
    他站在原地,抽离了世界,表情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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