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午后,一直到我停止流泪,又抱着说了一会儿话,余家文才放开我,去准备晚餐。
    我坐在餐桌旁等他,这时候才有馀力环顾这间老旧的小公寓,比起印象里他东西不多的小套房,这里的生活气息浓厚许多,现在我才想到,他能够答应我一起去英国,大约表示他身边现在没有人。
    打听他的下落时,我一直也不敢问其他人这件事情,想着不论如何,都要来见他一面,害怕知道了他身边有人,我会连来都不敢来,然后一辈子遗憾,完全无法预料这一趟来,不只见到了他,他还愿意和我一起走。
    他端了几道家常菜上桌,替我添好一碗饭,我使着筷子夹菜,仅仅只是吃第一口,嚐到想念许久的味道,我的眼眶又不由自主地发热,忍耐着一口一口嚥下,我不能再哭了,我怕他会烦。
    饭桌上没有交谈,一直到我吃完一碗白饭,他替我舀汤,他才问我回去伦敦的班机是什么时候,他会订同一班班机和我一起走。
    我怔征看着他,回答道:「下个星期五的飞机。」
    他点头,拿出手机记下来,又继续吃饭,我哑着声音,「我以为,你会之后再来。」
    余家文笑了笑,只是低声道:「刚好最近辞职了。」
    「你家里人,没关係吗?」我问他。
    他吞下嘴里的食物,停顿了一下,才道:「现在你就是我家里人。」
    我再次愣愣看着他,无论如何想不到会从他口中听到这样的话,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掉出来,直接落入我手上的碗里面,他叹气地给我抽了面纸,温柔地替我擦眼泪,「汤已经够味道了,不需要再加盐巴,嗯?」
    但是我忍不住,这一切好像梦一样,我害怕醒过来。
    饭后,他很快用手机订好了机票,还给我看了订票成功的页面,时间晚了,因为行李都还在酒店,他送我回去,约定明天再去他那里住。
    在酒店一楼大厅,他亲吻我的眉眼,说了明天见,要离开的时候,我一阵害怕,又拉住他的衣角,他转身过来看我,我以为他要笑我,但是他没有,突然快步靠过来,又紧紧拥住我。
    我闻着他身上的味道,清清淡淡的,带着木质香调,既觉得安心又有点窘,都这么大的人了,好像年轻人一样没有稳重的样子,还这么依依不捨,又不是不见面了。
    「我陪你收拾东西,你和我回家好了?」抱了一会儿,他问我。
    我当然点头。
    我们一前一后,一块搭电梯上去的时候,我突然想到昨天晚上──好像没有收拾乾净?早上哈利放了不要清扫的牌子,里头可能还是一片狼藉,那绝对不能让余家文看见!
    在进房之前,我支支吾吾说:「你、你在房间外面等我,好不好?」
    他挑眉,答应了我的要求,没有多问。
    开门进去,威尔和哈利还没回来,这次我们是订两房一厅家庭型的房型,昨天在客厅胡来的痕跡果然没有收拾乾净,我懊恼地快速把那些东西都捡到垃圾桶里,又怕他等太久,马上回我睡的那间房把衣服、随意放在床上的笔记型电脑都收拾起来,放进行李箱里。
    因为来两周,东西有些多,等我盖上行李箱,拉着拉桿要出去的时候,突然听到了门外的交谈声,立即感到头皮发麻──是威尔和哈利回来了。
    我衝过去打开门,威尔正好在跟余家文握手,他们用英语交谈。
    「很高兴知道你会和willy一起回伦敦。」威尔说。
    余家文脸上的表情淡淡的,看不出来有没有不高兴,威尔又和他介绍了哈利,他直接说了一句:「你们很照顾若瑋。」是肯定句。
    我慌了一下,心跳加速、手心冒汗,扯着笑,小声打断他们:「我收拾好了。」
    余家文转过来,扬起些许笑容,牵住我,低声对他们俩个交代:「不好意思,我要把他带走了。」
    哈利笑了声,「小傢伙这下可高兴了。」抬手揉乱了我的头发。
    余家家也笑了,点点头。
    小声向两个英国人说了机场见,威尔和哈利頷首,我拉着行李和余家文快步去搭电梯。
    一直到电梯门关上,才松了一口气。
    他捏了捏我的手,微笑道:「干嘛这么紧张?」
    我抿着嘴,有些不安,他见我不回话,只是拉起我的手放在嘴边吻了一下,轻声道:「没事。」
    等他知道了之前那些胡来,我不晓得他是不是也会说没事,但是现在我不敢说,咬着下唇,只是点头。
    **
    那之后,余家文在短短不到两周的时间内,收拾了在台湾的一切。
    我陪着他,完全想不到这十多年之间他身边完全没有任何人。
    我设想过很多次,他在台湾会把自己照顾得很好,也许结婚,甚至是和女人,然后有几个孩子,可是都没有。
    他一个人在台湾,过了这十多年。
    在他强迫断了我们之间的联络之后,我对他的一切一无所知,那时问遍我们之间共同的朋友、同学,一开始他们全都避而不谈,到后来,毕业久了,眾人各奔东西,很多人也真正不知道他的消息,越来越薄弱的连结使我愤怒、心碎,然后绝望,直至和威尔结婚,我放弃了联系。
    他对我心狠手辣,对自己亦同,若我没有看见余妈妈的牌位,他甚至完全不会和我提,在此之前,他一个人照顾卧床的母亲八年。
    八年。
    因为父母早早离异,他和母亲相依为命,一个人看着至亲消逝生命,无人在旁,那是该有多孤单的景象?那时我在做什么?我受不了孤单,结婚去了,寻找其他人的照顾。
    而他一直一个人照顾着母亲,承受失去母亲的痛苦,然后一个人操持丧事、又一个人生活至今。
    我突然想起他说,现在我是他家里人,到底是什么意思──如果我没有回来,他在这世上,真真正正会孑然一身。
    站在余妈妈的牌位前,大概是我的脸色很难看,余家文安慰我,这十多年他依然把自己照顾很好的,并没有我自己多想的那些痛苦难受,他母亲和他攒的钱够照顾用,有钱了压力其实就小许多,且病了太久,离开反而是解脱,他没有太多伤感。
    我看着他,他脸色平静,这个人就是如此,觉得怎样子对我好,就会直接去做,不会有给我商量的地方,即便分离,他一个人过这十多年,也不会将这些寄託在我身上。
    和我说任何话,处处都是为我想,让人又爱又恨。
    我问他在台湾过得好不好,他说很好。
    他不会说不好,我知道。
    **
    房子整理得很快,他早先在离职时就弄过一次,「原本是打算休息一阵子,出远门?」我问他。
    他点头,我又追问:「本来要去哪儿?」
    这次他没理我,屋子里是木匠兄妹的closetoyou,这个喜爱完全没有变。
    我去抱住他,低声问:「是不是本来就要去英国看我?」
    余家文牵着我的手,我们在大热天里冷气也不开,在客厅里贴着身体慢舞,像十多年前那次一样。
    「倒不是,英国原本就是值得一探究竟的国家。」他回答我。
    「竟然打算去英国而不去看我?」我埋怨。
    「我怕给你太多惊扰。」他说,那声音低而沉,很撩人,透过贴着的胸膛传来震动。
    我捧住他的脸,亲吻他的嘴唇,这是我们相识以来最亲暱的接触,他没有拒绝,我知道,往后他都不会拒绝。
    **
    这段时间里我有很多发现。
    在他的皮夹里发现了两张机票票根,上面的日期正是我和威尔结婚的前后几天,是台北伦敦来回的机票,我想起我被推进他家里那天,余家文直接就认出了威尔,知道他是我的谁,在酒店房门外,好像也是认得的,更加确信当时我在婚礼上看到的那抹身影一定就是他。
    在他的书柜里发现了列印出来、早些前我写给他的电子邮件,还有从没有回音的航空信函,每一张纸空白的地方都有他的字跡,回应我给他的话语。
    在他的衣柜里发现一件我年轻时穿的衬衫,是那时陪他收拾屋子因为太热脱下来忘了带走的。
    在他的床头发现立着一张读书时我们和朋友一块出游的照片。
    他甚至曾经和我有一段时期都待在同一个集团底下做事,只是他在亚洲分公司做市场,我在英国总部做设计。
    十多年前他从来没有说过爱我、喜欢我这样的话,我也没有,因为已经知道要分开,怕说了之后就是难受的远距离拉扯,更怕就算承诺了也有朝一日要毁坏曾经的誓言。
    但直至今日,他和我说过的每一句话,后面又是多少爱和喜欢?
    **
    他拖着行李,和我一起到达机场,入境台湾的时候是三个人,离开台湾的时候,我们变成四个人。
    这一趟回来有这样的收穫,完全不在预期之内。
    过海关时,我紧紧捏着他的手,在喜悦的背后有些惶恐和害怕,他和我、和那两个英国人很正常的交谈着,神情很柔和。一直到坐在候机室里,我都还觉得如梦似幻。
    飞机起降的声音此起彼落,十多年前他送我离开,那么坚定,现在要和我一起去,难道真的不会有任何后悔?
    威尔和哈利去买东西,余家文和我坐在一起,我绷着脸,「余家家,我有话和你说。」
    他转头看我,嗯了声,用眼神示意我说,他会听。好像感觉到我很紧张,又抬手摸了摸我的脸。
    「我和、我和威尔还有哈利,我们离婚之后,一直有发生关係,到我和你在一起之前,也只有和他们俩个,我、我以后不会了,我发誓,但是我怕你以后知道这些会、……」我结结巴巴地道,我想,如果他以后才知道这些,不能接受的话会埋怨我,不如趁早坦承,他还有机会后悔。
    他愣了一下,露出有些吃惊的表情,但竟然是说:「没想到你去英国只和他们睡过。」
    这下换我愣住,我紧张成这样,他竟然调侃我!看我要生气了,余家家才安抚我:「一直知道你需要有人在身边给你支持,能在那里有很好发展,他们也照顾你不少,我没有什么好不开心。」
    「以后只有你。」我低着头说,再一次向他保证。
    「我倒不确定我能不能满足你。」他说,脸上是愉悦而轻松的笑意。
    我瞪着他,他又抬手揉了揉我的头发,给我一个亲吻,「你别担心,那都是过去的事情,我不会在意。」
    「余家家……」我忍不住哽咽地唤了一声。
    他轻声道:「我在这里。」
    此时候机室广播,要上飞机了,我止住情绪,和他们一起走进机舱,直到和余家文坐在头等舱座位上,飞机起飞了,我都还有些懵,看看他,看看威尔和哈利。
    余家文捏了捏我的脸颊,「看什么呢?」
    「……看我什么时候会醒来?」我说。
    他怔怔地露出有点伤心的表情,声音里充满无奈和心疼,道:「我在这里,不是作梦。」然后亲了我一下,又警告:「不准哭了,飞机上很乾燥,照你那个哭法,会头疼的。」
    我如果能忍住就好了。
    他拉上我们这里的帘子,认命给我擦眼泪。
    长途飞行之后,风尘僕僕回到我在英国的房子,那里原本只有我一个人住,现在他和我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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