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隆隆雷响惊动紫烟林上下所有妖物。
    鸟禽飞散,走兽逃离,只有蛇妖傻呼呼的逆向而行,飞快地往林中唯一的小屋赶去。天雷将至,四周佈满强烈仙气,修为不足的妖嗅到这股气息逃都来不及,没个像蛇妖这么反常的偏往那去,牠不是要凑热闹,而是要保护上仙。
    天雷牠知道是什么,牠也亲眼瞧过后山的鲤鱼妖渡雷不成灰飞烟灭,所以牠不会让上仙消散。远远地,牠最敬爱的上仙就站在那,依旧穿着飘逸白衫,身形单薄地杵在院子里,这次她闭上眼不再望像南方,而是仰着头等待雷击。
    蛇妖不明白上仙为什么这么悲伤,她问过,喜欢一个人就会露出悲伤的表情吗?
    那时上仙和她说:那是因为得不到回应,所以难受。
    但蛇妖却觉得喜欢一个人应该是快乐的,后山的麻雀妖是快乐的、梨花精是快乐的、蜘蛛精是快乐的,为什么上仙不能忘却悲伤,找一个会让她快乐的人呢?
    眼看天雷将至,蛇妖急匆匆蹭上前,凭空跃起挡住上仙,雷光一闪正好击中牠不算坚毅的身子。那瞬间,蛇妖看见上仙的表情是悲痛欲绝,那是因为喜爱一个人最终的表情吗?蛇妖被天雷打中浑身焦黑,牠的妖气没法挨下所有雷劫,顿时没了气息。
    倒在地上的蛇妖发现了一件事。
    如果上仙因为喜爱一个人而得不到回应,于是露出哀伤的模样,那么自己肯定也是用那种模样在看着上仙。是阿,牠喜欢上仙,从被救起的那刻就深深爱上她了,不是吗?这样的自己怎么能让上仙快乐呢?因为自己肯定也是露出比哭还难受的笑。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阿……
    "小蛇?"上仙愣了,她招来天雷想结束苦痛,不料长年陪伴的蛇妖会替她挡去。
    听见上仙叫唤,半晕半醒的草蛇痛苦的昂起脑袋,牠的身子受伤太重,光是仰头就万般困难。模糊视线中,牠发现上仙凝视远方的眼眸里终于有自己的身影,只是牠的身影太过丑陋,甚至惨不忍睹。
    "师姐!依瑶师姐!"远方传来疾呼,翻腾飞越而下的青羽老鹰幻化成人,"师姐!你、你怎么招雷劫!你疯了不成!"女子急红了眼眶,仔细查看上仙并无大碍才松了口气。
    上仙傻楞楞地由女子拉着,半天说不出话。
    "师姐,念善菩萨很是担心,菩萨不怪你为了儿女私情离开上界,说那是你的劫难,既然你想通了,赶紧和我回上界吧?大家都很担心你!好吗?师姐。"女子激动地拉扯上仙,瞧她不说话就当应了,转眼幻化成老鹰将她稳稳地抓住。
    蛇妖见上仙要离开,拖着身子拼命爬几下,痛苦的嘶嘶做声。
    牠不知道上仙要去哪,更怕以后看不到上仙,想到日后无法伴其左右,心里难过得不断流泪,但牠残破的身子如何与青羽老鹰相比,只能看着上仙远离,牠目光模糊,也不知道上仙有没有发现自己正在哭泣。
    蛇妖无比煎熬,却在这时又闯进几隻鼠妖,见天雷降下全跑来等吃挨劫不成的妖丹,没想到妖丹没有,只有条草蛇瘫在地上。鼠妖悟性不高,觉得屋里有仙气便开始翻箱倒柜看能不能找出灵药,蛇妖见状极其愤怒,就算身子痛不欲生也不容许鼠妖弄坏上仙的屋子。
    牠张大嘴拖走一隻鼠妖,却被牠反咬回来,一蛇一鼠在地上扭打,撞翻了火烛烧起小屋,鼠妖怕火全都逃了,蛇妖吓得想救火,但牠没有手脚,即使撞破水缸也灭不去漫天大火,牠绝望地看着火蛇吞噬自己与上仙朝夕相处的矮阶,忽然瞧见一隻小鼠妖拽着香炉匆匆跑开,蛇妖霎时动起杀心,上前一蹭咬着鼠妖不放。
    牠本遭天雷散去不少妖气,如今只是普通蛇身跟成妖的野鼠一打,自然没胜算,最后心一横,拽着香炉直直地跳下万丈瀑布,牠与上仙的回忆不容许任何人拿走,一抹弱小无比的身影终归隐没于水气之中。
    上仙瞧见了吗?牠拼了命想珍惜的一切,想守护的一切…
    上仙都瞧见了吗?
    然而蛇妖在瀑布底下的礁石醒来,最后那鼎香炉也不知去向。
    牠在万丈瀑布下哭了三天三夜,然而上仙是听不见了。
    楼情艷缓缓睁开双眼,她觉得脸颊有点湿凉,抬手一抹才发现自己哭了,然后她抹去更多,眼泪却始终止不住,最后低低的啜泣起来。这个梦她做了很多次,多得她都开始害怕入梦,因为每次入梦她就必须体会绝望至极的伤痛,她知道,那条草蛇就是她自己,上千多年前的自己。
    "呜…"她压抑不住哭声,难受地将脸埋进锦被中。
    她傻,她笨,从以前脑袋就不灵光,所以她才守在上仙身边,单纯的喜爱那个替她包扎断尾的温柔上仙。可是她的感情在上仙眼中不及鸿毛,多少个春秋过去,上仙的眼中只有望不尽的南方,那个她从没见过的男人。
    "娘?"卧房的门被缓缓推开,雪问冬蹙着眉再床沿坐下,还没发话楼情艷就起身环着她的腰,低低哭着,"娘,怎么了?又做恶梦了?"雪问冬温柔地替她擦去眼泪,伏她躺进被窝。
    "冬冬…"楼情艷稍微冷静下来,抓着雪问冬的手不放,道:"情艷害怕。"
    "不怕,有我在呢。"像是哄孩子般亲了亲她额头,雪问冬眼底尽是笑意。
    "冬冬,情艷不想睡觉,睡觉会做恶梦。"说完就要起身,却被雪问冬拦着。
    "娘您这几天身子差,多修息才好得快,"雪问冬掀开被子也躺进床内,将楼情艷按在自己胸口,道:"冬冬在这陪娘,您做恶梦我就喊您起来,可好?"她心疼楼情艷的精神,虽然她没说做什么恶梦,但嗜睡的状况越发严重。
    直到几天前她在山坡上放纸鳶,忽然间睡去差点滚下断崖,几人就不让她出紫烟林院子。无依瑶几人并非大夫,再说妖和人不同,她们不知道楼情艷这情况是好是坏,但她体内的妖丹始终安妥,三股气劲也没再闹驣,因此只能让楼情艷尽可能睡饱。
    "冬冬,情艷觉得难受。"缩在温暖胸膛里,楼情艷闷声说着。
    雪问冬搂紧她,道:"身子难受?肚子疼吗?"
    "不是,情艷心里难受,情艷…情艷…"楼情艷回想起梦中景色,鼻子跟着酸涩,她拉紧雪问冬的衣襟,道:"情艷若是哭了,冬冬会瞧见吗?"幽暗中,她仰着脑袋盯着雪问冬,她看得模糊,但雪问多却瞧得很清楚。
    "会,肯定会。"爱怜的稳着她的长发,雪问冬不会让她最爱的人独自承受悲伤。
    楼情艷满足的蹭了几下,忽然推开身边的女人跳下床,一溜烟跑到院子里,她见无依瑶穿着一袭白衫坐在曾经遥望南方的矮阶上,立刻衝过去拍打她,没有力气的拳头打在上仙身上不痛不痒,却让跟出来的雪问冬一愣,上仙也傻了。
    "小蛇?你怎么了?为什么打我呢?"无依瑶不在意被打,只是楼情艷边打边掉眼泪,让她看了很心疼。
    "情艷生气!生气就想打瑶瑶!瑶瑶坏!"说完对着她胸口一阵落拳。
    "艷艷,你这打法上仙不疼的,我替你出气吧?"前骨紜无声无息地突然出现,从后搂着她的腰,笑嘻嘻的望着窘迫的上仙。
    "小蛇,你打吧,若能解气想打多久都行。"说完还凑上前让她不必伸长手揍。
    "情艷气!瑶瑶坏!瑶瑶坏!情艷那么痛的!情艷不想走的!"她口齿不轻的说着,摆手速度越来越慢,眼皮也跟着越发沉重,接着往后一倒躺在前骨紜怀里,竟然就这样睡着了。
    无依瑶惊慌上前却被前骨紜猛一瞪,双手僵在半空迟迟没着落。
    "艷艷生你的气呢,莫要过来才好。"前骨紜轻松的将楼情艷抱起,幸灾乐祸地道:"怎么样?你感觉到了吗?艷艷刚才可是气你、怕你,她是不是想起了什么?上仙,你在最初做了什么,嗯?"
    "住嘴!"无依瑶脸色刷白,双手不自觉握起拳头,"我做了什么,你就没事?"
    前骨紜哼笑几声,抱着楼情艷走回小屋,边悠悠道:"我做的都坦承认了,就怕某些人做了什么坏事也一副清高,哎呦,菩萨身边的仙女怎会懂凡尘的苦恋呢。"
    无依瑶懒得回嘴,气呼呼转头往万丈崖走。
    诺大瀑布激起的水气沾湿了她的衣角,她的心思又飞远了。曾经她总遥望南方,适才她也是望着南方,脑海里却怎么都想不起曾经心心念念男人的模样,而是只有那隻小蛇伴在身边的景像。
    其时小蛇替她挡天雷时,她就醒过来了,像是做了段很漫长的梦,忽然被打醒。
    她随着凝熙回上界,她看见小屋被火焚烧,看见鼠妖跟小蛇缠斗,然后小蛇掉下万丈瀑布,她都看见了。
    然后她花了五千年才想通那时的心情叫做不捨。
    当她救下小蛇,替她包扎完时,小蛇曾说: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没办法报恩就以身相许。"
    之后自己是怎么回答的?
    无依瑶紧闭双眼,很努力的回想曾说过的话。
    那时她,什么也没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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