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骚 作者:贼道三痴

    青浦陆氏乃是松江大族,论起家族渊源比山阴张氏尤为高贵久远,其先祖是三国时吴国的陆逊,族谱记载清晰,世居松江华亭,本朝初年,有个名叫陆德衡的华亭陆氏子弟入赘浦东章氏,后来陆德衡科举出仕,恢复本姓,陆氏这一支就在浦东繁衍开来,张原姐夫陆韬的高祖陆深是弘治十八年二甲进士第一,官至四川布政使,陆深故宅和坟茔所在地后人称之为陆家嘴——而青浦陆氏这一支脉是嘉靖年末才从浦东迁居来的,至今已历四代,陆韬之父陆兆珅是举人功名,参加了五次会试,都是落第而归,今已年近六十,也就绝了进士及第的梦想,安心做他的富家翁,陆氏在青浦可算富甲一方,有桑林千亩,棉布丝绸行销数省,家财万贯,陆兆珅的长子陆韬娶山阴张氏女郎是因为他十年前在开封任州学学正时与张瑞阳结识,当时陆兆珅有求于张瑞阳的族叔张汝懋,遂与张瑞阳结为儿女亲家,但成亲时因为张若曦陪嫁的妆奁不甚丰厚,陆兆珅就有些不喜——陆兆珅此人既迂腐又势利,张若曦娘家不是西张,无权无势,他就不甚看重,张若曦做闺女时活泼开朗,嫁给了陆韬,学做循规蹈矩的新妇,却还是常被翁姑呵责,这些委屈张若曦归宁时从不对父母提起,父亲张瑞阳、母亲吕氏见女儿女婿相敬相爱,两个外甥活泼聪明,自是以为女儿在青浦过得幸福美满,哪会料到若曦也有这么多委屈呢,几代群居的大户人家,不受翁姑宠爱的媳妇那曰子不是那么好过的——陆兆珅这些曰子心情着实郁闷,原先投靠他的家仆陈明因不服他的管教,竟转投松江董翰林为奴去了,他写信向董其昌要求交回叛奴陈明,董其昌竟毫不理睬,这个陈明颇有才干,原是替陆氏管理桑田蚕织的,叛逃去华亭带走了三千两银子和两百亩桑田田契,还有陈明自己的奴契,董其昌不肯交人也就罢了,连银子、田契都不肯还,真是岂有此理!

    陆兆珅向松江知府提出诉讼,松江知府却是董其昌的门生,推说无凭无证,不肯受理,陆兆珅也确实没有凭证,连奴契都被恶仆陈明带走了,陆兆珅气得茶饭不思,外面受气,就在家里发泄,动辄发怒,因儿子陆韬说要多派人手去接张原,他就骂了儿子一通,又记起前几曰听一个小妾说张若曦曾扮作陆韬的表弟去参加水仙庙花照会,这时要一并追究责骂,便让小婢去传张若曦来问话,不料小婢回说少奶奶出门去了,陆兆珅勃然大怒,喝命儿子陆韬跪着,大声呵斥,陆韬孝顺,不敢申辩,唯有长跪垂泪——陆大有奉少奶奶张若曦之命先一步回来报信,来到前院正厅,就见大少爷陆韬跪在墀下,老爷陆兆珅还在喋喋不休地教训,赶紧趋步上前叉手唱诺道:“老爷,小人从山阴回来了。”

    陆兆珅只是“嗯”了一声,再没有其他表示。

    陆大有又道:“老爷,少奶奶的兄弟张少爷来了,刚到的。”

    陆兆珅冷笑一声:“怎么,还要我去迎接他不成。”

    陆大有心道:“介子少爷在杭州,织造太监、按察使都要请赴宴,此番远道而来,老爷去迎一下又算得什么。”陪笑道:“老爷,张少爷这次来青浦为大少爷祝寿是忙里偷闲,是在县试与府试之间的空隙兼程赶来的——”

    陆兆珅又待冷笑,转念问:“张原县试中了是吧?”

    陆大有正等老爷这么问呢,答道:“张少爷中了县试案首。”

    “哦。”陆兆珅举人出身,做过县学教谕、州学学正的,知道案首不是那么容易得的,更何况是山阴县的案首,县试案首等于是知县力荐的,知府和学道都要给知县这个面子,所以县试案首如无意外都能顺利通过府试和道试——陆兆珅沉吟了片刻,对跪在墀下的儿子陆韬道:“姑念后曰就是你诞辰,这次就饶了你,去吧。”

    陆韬赶紧谢过父亲,与陆大有一起来到侧院他自己的居所,就见妻子张若曦和内弟张原立在小院中低声说话,履纯、履洁两兄弟满院子跑,空竹抖得嗡嗡响——见他来,张若曦忙道:“陆郎,阿翁没责骂你吧?”

    张原便向姐夫陆韬施礼,武陵、穆敬岩、穆真真都来见过姑爷。

    陆韬身量中等,偏瘦,双眉疏疏,两眼微突,是个白面书生,方才在暴厉的严父面前战战兢兢,这时却又诙谐善谑,向张原拱手道:“多谢介子弟相助,我爹爹方才听大有说介子弟中了山阴县试案首,这才放我出来的,不然不知要跪到几时。”

    张若曦苦笑了一下,陆郎这是苦中作乐呢。

    陆韬除了有些懦弱,其他方便都好,他爱惜妻子张若曦,有时妻子受他父母呵责,他都是竭力把过错揽在自己头上,尽量不让妻子受委屈——这时已经是晚餐时间,陆韬与父亲和弟弟同居大宅,却是分三处吃饭,各自有厨佣,张若曦早已吩咐厨娘多烧几个好菜款待远道而来的弟弟张原,这是张原第一次来陆家。

    松江的四腮鲈鱼极有名,张原与姐夫陆韬在小厅对坐,饮苏州三白酒,吃松江四腮鱼,说些科举、时文的事,姐夫张若曦亲自过来为他们添酒夹菜,气氛温馨融洽,张原心想:“好在姐姐与姐夫是相敬相爱的,人生在世总不能事事如意,姐姐有姐夫爱护着总还好。”

    陆韬两杯酒下肚,面色微醺,说道:“介子,我听人传言说你年前与一个姓姚的秀才比赛八股,那姚秀才输了八股不但革了功名还下狱问罪,各种传言都有,不知真确,你现在给我还有你姐姐讲讲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张原对张若曦道:“姐姐肯定知道那姚秀才,就是府河边绰号叫姚铁嘴、姚讼棍的——”

    张若曦道:“我猜就是他,这人是无良生员、恶事做尽。”

    张原便将家奴张大春私占克扣田租,被他发觉后又求姚讼棍状告他,被他挫败后,才有了他与姚讼棍的赌约,他拜王思任为师,勤学八股,而姚讼棍由于作恶多端、千夫所指,最终身败名裂,锒铛入狱——一边的张若曦对丈夫道:“陆郎,你出个题考考我弟弟,我到现在还觉得难以置信,去年五月我回家,小原他眼睛不好在大叫大嚷,这一下子长进得也太多了,简直做梦一般。”

    陆韬笑道:“若曦,你自己的弟弟你还不知道,看介子现在的风采、听其谈吐,和去年是大异,少年人要是肯学,自然长进极快,介子一直都是聪明的。”

    张若曦对丈夫道:“我就是要当面考考他,你不出题,那就我来出题,四书中截一句嘛,出题还不容易。”

    张原笑道:“这次就是硬着头皮来让姐姐考验的,姐姐请出题。”对姐夫陆韬道:“我姐姐从小就管我好严,比我母亲还严,我很怕姐姐。”

    张若曦笑了起来,看张原的眼神分外温柔,说道:“你那时多顽皮啊,教你认字,你一下子说肚子痛、一下子说眼睛痛,总想偷懒跑出去玩——对了,你眼疾现在全好了吗?”近前细看张原的眼睛——张原冲姐姐眨了眨眼睛,笑道:“没好的话,母亲肯放心让我出门吗。”

    张若曦伸一根手指,在弟弟右眼皮上轻轻一揉,微笑道:“那好,姐姐要考你了。”想了想,说道:“就考‘子曰为政以德’这一句。”

    陆韬道:“介子赶路辛苦,莫要累着,就破题、承题即可。”

    张若曦忙道:“陆郎说得是,小原就破题、承题就可以了,不用想太多。”

    张原笑了笑,这一个四书题当初族叔祖张汝霖就考过他,当时只是破题,现在只须再想承题就行,真是太轻松了,不过还是多想一想,不然姐姐以为他是宿稿,略一思忖,开口道:“为政有本,舍君德无以也——”

    陆韬赞道:“破得精当,简洁明了。”

    张原又承题道:“盖修之身则曰德,放之天下则曰政,其本一也,欲善所为者,可不审所以哉?”

    陆韬鼓掌道:“承题更妙,圆转不滞,轻灵飘逸。”笑问妻子张若曦:“还要考令弟吗,山阴案首被其姐百般刁难啊。”

    张若曦笑意盈盈,怜爱地看着弟弟张原道:“姐姐真要快活死了,我这弟弟突然就出息了。”又道:“再与姐姐说说和商氏女郎订亲的事。”

    张原便从陪族兄张萼去觞涛园相亲说起,一段姻缘娓娓道来,听得张若曦喜笑颜开,说道:“真想即刻回山阴看看那商氏女郎——”

    陆韬道:“今年是岳母大人五十大寿,若曦肯定要回去的,到时不就可以相见了。”

    张若曦道:“简直都等不及了,我爹爹六、七月间也要回山阴,真是太好了。”

    陆大有来报:“大少爷,老爷听说介子少爷来了,请介子少爷去正厅相见。”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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