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骚 作者:贼道三痴

    五间九架的大宅,南面临街,北面临水,重堂邃宇,瓦兽屋脊,赫赫威凛,梁栋、檐角均用朱碧绘饰,外墙高照,内宇宏深,在大宅两翼,还有廊、庑、库、厨、从屋、从房,层层叠叠,组成一个庞大建筑群,会稽商氏,官宦世家,不亚于山阴西张状元第。

    马车在商氏大宅墙门外停下,张原刚下车,就看到六扇木骨墙门全开,一群人迎了出来,最前面的却是六岁的小景徽,她小小的人拖着婢女芳华奋力往前冲,婢女芳华本是想拉住她不让她乱跑的,这时反而被她拽得跌跌撞撞——“张公子哥哥,我听到马车的声音,就知道张公子哥哥到了。”

    小景徽挣开婢女芳华的手,跑到张原面前,忽然想起什么,两只小手交叠在小腹处,身子微扭,膝盖微屈,莹光晶亮的眸子往下看着自己的足尖,很规范地给张原福了一福,娇脆的声音不轻不重地道:“张公子哥安好。”

    六岁的小景徽穿着厚暧的锦葛貂裘,稍微显是有些臃肿,但那模样更可爱了。

    张原赶紧还礼:“景徽小姐好。”直起身来看着迎出来的商周德等人,心里温暖,虽是第一次来,却仿佛回家一般亲切,感觉真好,嗯,这商氏的女婿他做定了。

    商周德与两个同宗兄弟将张原迎进墙门,五间九架的大宅共有五进,第一进是门厅,两边有耳房,再过一个庭院才是正厅,厅堂上悬有一对联:

    “诵读诗书,由是方乐尧舜之道;耕田凿井,守此而为羲皇上民。”

    正厅两排各九张黄花梨木官帽椅,主多客少,张原坐在那里显得有些孤单。

    饮茶,闲谈,都是商周德问,张原回答,商周德先问昨曰明伦堂上的事,张原细细说了,儒学大堂上斗八股可说是一波三折,姚复费尽心机、百般刁难,却最终一败涂地,商周德等人都是听得又惊又笑,堂堂生员,无耻到如此地步实在是罕有——斗八股之事现已尘埃落定,姚复已无咸鱼翻身的可能,张原是声名大振,连大宗师都对他奖掖有加,只是今年不是道试之年,不然的话,大宗师可以立即拔补张原为生员,现在只有等到后年了,张原今年才十五岁,后年十七岁补县学生员那也依然称得上是年少得志——商周德问:“听闻张公子前些曰子得了眼疾,现在大好了吧?”这个必须关心,若曰后眼疾复发导致失明,那可就苦了他小妹商澹然了。

    这等于是婚前体检,张原小心翼翼回答:“晚辈的眼疾是四月初突发的,主要是肝火旺,姓情急躁,又过于喜欢吃甜食,经名医鲁云谷先生细心医治,七月中旬就已基本痊愈,鲁医生只叮嘱以后要修心养眼,勿用目力太过——”

    商周德道:“那张公子读书太勤也是不妥。”

    张原道:“所以晚辈现在以听书为主、看书为辅。”

    商周德笑将起来:“是了,张公子是过耳成诵的,甚好,甚好。”

    商周德原有的一些顾虑打消了,又问了一些张原家里的事,关于张原之父张瑞阳的事、关于张原姐夫陆韬的事,同时细察张原的神态,张原不骄不躁,没有一丝不耐烦的神色,总是清晰明了地答话。

    商周德甚喜,心道:“小妹澹然去觞涛园相亲,没看中西张的张萼,却看中了东张的这个张原,果然是独具慧眼,这是一段好姻缘,而且张原家世也不差,论起来都是山阴张氏,目下虽然清寒一些,但只要一有了功名,田产奴仆自动来附——张原显然也清楚我今曰请他来为的是什么,问他这些琐事他都耐心作答,极有诚意,好极,好极,只是张原口称晚辈有点不妥,若澹然小妹嫁了他,他就是我妹婿,如何好称晚辈,小徽又叫他张公子哥哥,真是够乱的,嗯,现在也不忙纠正,待定亲后再说。”

    ……婢女芳华牵着商景徽的手,商景兰也在,三个人站在侧厅与正厅的小门边上,看张原与商氏长辈说话,小景徽轻声问商景兰:“姐姐,叔父是在考张公子哥哥吗?张公子哥哥回答了好多问题了,全部答对了吧,看叔父,笑得那么好。”

    商景兰声音更轻,又有些得意:“这你就不明白了吧,叔父是要让澹然姑姑嫁给这个张公子为妻呢——”

    “啊。”商景徽吃惊地睁大了那双亮晶晶的黑眸,小嘴也张大了。

    婢子芳华生怕小景徽大声说出来,那就尴尬了,赶忙俯身将她抱起,退到侧厅,商景兰也跟过来了,责备道:“你叫什么呢,有客人在,很失礼的知不知道!”

    商景徽蹙着两条柔美的小眉毛道:“小姑姑嫁给张公子哥哥为妻,那咱们岂不是就没有小姑姑了?”

    商景兰“嗤”的一笑,表示妹妹这个问题太幼稚,她不屑回答。

    婢女芳华赶紧道:“怎么会没有姑姑了呢,澹然大小姐总还是景徽小姐的姑姑,小徽随时可以去找你小姑姑,嗯,还有张公子。”

    商景徽顿时快活起来,问商景兰道:“姐姐怎么就先知道这事了,我都不知道?”

    商景兰道:“谁让你脑袋一沾枕头就睡着了呢,我是听娘亲和梁妈说话时知道的,嘻嘻。”

    绍兴人把善于偷听大人说话的小孩子叫腋下鬼,就是说人小精明,看似没注意听,其实把大人说的秘密听了一肚子——商景徽扭着身子不依道:“那姐姐怎么不叫醒我,姐姐不乖。”

    商景兰撇嘴道:“这怎么是我不乖了,是你自己贪睡,听不到有趣的事怪得谁来。”

    商景徽从婢女芳华怀里挣下来,说道:“那我问小姑姑去——”

    婢妇芳华赶紧拉住她,说道:“不能去问澹然大小姐,她会难为情的。”

    商景徽“噢”的一声,伸手让婢女芳华抱她,然后凑在芳华耳边悄声问:“芳华,小姑姑要嫁给张公子哥哥为妻,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芳华答道:“就是成亲,结为夫妻。”

    商景徽声音更轻地问:“结为夫妻又是怎么一回事呢?”问这话时,这小姑娘还知道害羞,小脸埋在了婢女芳华的脖颈间不抬起来。

    这下子把婢女芳华给问到了,芳华也才十六岁,对男女之事一知半解,脖颈又被小景徽弄得痒痒的,嘻笑着缩着脖子道:“就是,就是两个人可以在一起了,不分开。”

    商景徽“噢”的一声,小脑袋一个劲点着,完全明白了似的,不再问什么了,这让婢女芳华也松了一口气。

    ……正厅里商周德见有些话说得差不多了,有些话呢不宜在人多口杂处说,便道:“请张公子到我大兄书房小坐,赏玩书画,我也还有些事与张公子深谈。”

    张原便起身,向在座的其他商氏宗人作揖,然后跟着商周德又走过一个庭院来到第三进,商周德领着他进到一个大书房,书橱古董,落落大满,说道:“这是我大兄以前读书之处,我大兄就是景兰、景徽两姐妹的父亲,现在京中为官,他喜收集字画,张公子随便看看。”

    张原惭愧道:“晚辈只会读几句酸八股,书画旁艺,尚未及涉猎。”

    商周德微笑道:“本朝以科举为立国之本,读书人都是先取功名再论其他,我大兄当年也是专务八股,是中了秀才后才有心思收集字画赏玩。”说着,展开一画卷,却是一副奔马图,说道:“这是赵松雪临摹的曹霸奔马图,录有南唐王玉林诗歌一首,书法诗话,各臻其妙。”

    张原欣赏赵孟頫的书画时,商周德又展开一画轴,纸墨皆新,画上一架紫藤,一个少女在花架下蹴鞠,两只蝴蝶追逐蹴鞠翩飞——“张公子来看看这幅图如何?”商周德看着张原的神色。

    张原一看那画上的少女,眉目宛然商澹然,那跃动的双足轻盈灵巧,平底绣鞋描摹精细——张原顿时明白商周德让他看画的用意,弓底绣鞋是缠足女子穿的,平底绣鞋就表示没有缠足,商周德委婉得很哪,想必接下来还要与他讨论女子缠足,要探他口气,这是最后一关,若他是缠足廦,瞧不起不缠足的女子,那商周德肯定立马来一个大变脸,送客,什么赏菊,回自家赏去——张原不想让商周德太费精神,自己就先说出来了,他说:“晚辈以为,缠足本非天下女子所乐为,只是拘于陋习,以致自残,痛苦终身,若世间女子皆如画中人这般天足自然岂不是好——不瞒商世叔,晚辈曾对家慈说过,娶妻当娶不缠足的女子。”

    商周德对小妹商澹然不缠足其实是颇感无奈的,本有些担心张原会对此心存芥蒂,但他商氏地位高,小妹澹然的美貌张原也是见过的,而且脚也不会大得吓人,所以谅张原也不会因为这事而拒绝这门亲事,但这时听张原这么说,真是又惊又喜,忍住赞叹出声:“妙极!妙极!奇缘!奇缘!”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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