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阿毛娘见她憋得翻了白眼,方才清醒了一瞬,将手里的力道松了松。
    “婶婶……我……什么也没做!”一得到喘息的机会,林宝珠立即抓紧了阿毛娘的手指,匆匆向她解释,“我只是去看了看大毛……”
    “大毛的房里由始至终只有你一个外人进去过,他身上全是小孩子的手印,你说不是你做的,那会是谁?鬼吗?!”
    “鬼!就是鬼!”
    “你这疯丫头到现在还给我疯言疯语!”一把揪起林宝珠的衣领,阿毛娘怒瞪着她那双不甘的眼,吼得嗓音嘶嘶作响:“他都要死了!你见过他现在是什么样吗?!就算那些手指印不是你,他会掉进河里难道不是因为你?要不是你胡说八道骗他们去看什么黄大仙,我家大毛怎么会掉进河里!又怎么会变成现在这副样子?!”
    “但我从没叫他们去看过黄大仙!是阿炳要带他们去的!”林宝珠用力吸了两口气,“他们总这样捉弄我,没人来管,我只捉弄了他们一次,婶婶就对我连掐带骂,乃至要将害人性命的罪名往我身上压。真要追究,婶婶为什么不去追究阿炳和二胖?若不是他们为了见黄大仙瞒着家人彻夜不归,又怎么会出事??”
    “你强词夺理!他们捉弄你,可伤到你了?你却要害我儿的命!若不是你偷偷跑去他房里,他怎么会身上出那么多血疹子?!”
    “那不是我干的!我早就说过,是鬼!你家屋里都是鬼!怎么撵也撵不走的鬼!大毛身上的指印都是它们掐的!上回我帮他撵了一次,这回做不到了……”
    “你还要狡辩?”一声怒吼将林宝珠急切的话音打断,大毛娘将她喉咙复又抓紧:“每一颗疹子都跟着你的手印走,你说是鬼,鬼哪儿来的手指印?况且鬼跟我家大毛无冤无仇,又做什么要来害他??林小疯子,你这个该死的疯子!都说你满口胡言怪力乱神,枉我还可怜你!替你说话!你却把我儿害成那样……”
    说着话,手里不自禁再度用力,林宝珠被大毛娘掐得窒息,却挣扎不动了。
    该说的话都说得清楚,该解释的已都解释,可是谁会信她,谁会相信世上真有那些肉眼凡胎难以见到的坏东西?
    一瞬间力气似乎被抽空,脑中一闪而过林大疯子被抓时瞪着自己的疯狂眼神,以及那已然不成样子的家,林宝珠咬了咬牙,心一横索性松了手由着她去。
    但眼看着意识一点一点从脑中碎散,突然却又不想死了。
    正要继续挣扎,忽见大毛娘身子一颤,继而紧盯着她身后某个方向尖叫了声:“谁!”
    话音刚落,就见一道黑影如脱弦之箭,倏地从林宝珠肩膀上纵身而过,一头飞扑到大毛娘身上。
    直撞得她身子猛朝后一仰,连翻带滚着一路跌出了丈把远。
    与此同时,那黑影张牙舞爪挡在了林宝珠和大毛娘的中间。
    “鬼啊!”见状,倒在地上的大毛娘一声尖叫。
    从地上爬起身时,脸上的血色早已退得干干净净,她直勾勾盯着这道黑影,眼神惊恐万分。
    这黑影分明是个人的模样,却又并不是人,它是被雨水在空气中勾勒出的一道人形的水印子。
    不是鬼还能是什么?
    心下骇然,她当即急转过身,在这黑影朝她迈步走来的一瞬拼命往前跑去。
    跑得太快,因而没听见林宝珠朝她惊叫了声:“小心!河!”
    话音未落,大毛娘一脚踩在河堤缺口上,噗的声朝下滑去。
    眼见着就要被底下汹涌湍急的河水吞没,说时迟那时快,林宝珠一跃上前,在大毛娘落水瞬间一把抓住了她高高扬起的胳膊。
    “鬼!鬼啊!”大毛娘却丝毫未发现自己已一脚踏入鬼门关,只疯了般盯着站在林宝珠身旁的那道黑影,一遍遍扭动着手臂尖叫:“鬼啊!有鬼啊!鬼啊!”
    这番剧烈挣扎,林宝珠哪里吃得消。
    雨水减弱了手上的阻力,这让她抓着大毛娘比抓条鱼还难,何况还是条身子宽大,死命挣扎的“鱼”。
    眼见手里的胳膊越滑越下,她努力往前爬了两步,边将手往下再伸了点,边从河堤上勉强探出头。
    正要警告大毛娘抓紧她的手别再乱动,突然一阵匆促脚步声从背后传来:“看!阿明叔,我就说林小疯子在这儿。哎?婶子?婶子!”
    阿炳的惊呼声未落,林宝珠脖子一紧,有人一把抓住了她的衣领。
    与此同时,另一只大手从旁探出,在林宝珠最后一点力量用尽前及时抓住了大毛娘的胳膊,险险将她从河堤下拖了上去。
    但没等林宝珠松上一口气,脸上突然挨了重重一巴掌:
    “小疯子!忒恶毒!要不是我们来的及时,我婆娘险些就死在你手里了!走!见官去!”
    说罢,不等林宝珠开口辩解,大毛爹拽着林宝珠的衣领便要往村里拖。
    孰料原本惊魂不定蹲在地上的大毛娘,在林宝珠从她面前挣扎而过的一瞬忽地跳起,狠狠将她从大毛爹手里推开。
    紧跟着,她拉起大毛爹头也不回就往村子方向跑。
    边跑边疯了般尖叫:“走!鬼!她是鬼!”
    这突如其来的匪夷举动令大毛爹同阿炳面面相觑,一脸错愕。
    大毛娘看着林宝珠的样子,真的像活见了鬼。
    只是,既然有自己在,大毛娘为什么还要逃命似的拉着自己离开。大毛爹不明白。但随即想到大毛娘刚刚险些落水,想来是劫后余生的惊惧使然,遂不得不先将林宝珠放过,一边朝她狠啐了口唾沫,一边踉踉跄跄追着自家媳妇的步子往村里跑。
    见状,纵然疑惑,但这瓢泼大雨眼瞅着伞已撑不住,阿炳不得不也丢下林宝珠跟了过去。
    不出片刻河堤边又只剩了林宝珠一个人,刚刚所发生的一切在隆隆暴雨和水流中仿佛幻觉,唯有脖子和脸上的痛真实而清晰地存在着,令她在循着那三人消失的方向呆看了片刻后,抚了抚自己迅速肿胀起来的脸颊,苦笑了声。
    脸颊刺痛,痛不过心里憋屈的难受。她垂下眼帘,假装看不见隐现在河里那一张张青灰肿胀的脸,抬起手指揉了揉自己的眼皮。
    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无论她对村里人预警过多少次,亦或借着自己这双特殊的眼救过那些人多少次,但在他们眼中,自己永远都是个疯癫而危险的存在。
    这双眼从小到大迫使自己去看到那些别人所看不到的东西。
    有些极好看,有些极可怕。
    那些东西轻易便可摄取人性命,它们比村里的三人帮更会捉弄人,比任何人都喜怒不定。
    曾经林宝珠以为,只要用自己让它们得了快乐,村里便能获得一阵子安宁,但现在越来越难了。
    更甚者,有更为危险的东西来到了这个村里,那东西显然不是以捉弄人为目的。
    可是除她之外,无人能够知晓这个危机。
    所以只能眼睁睁看着黄大毛在苦痛里受尽折磨,她无能为力,更无能为力的是,她知道,黄大毛的病只不过是个开始,往后只怕会更糟。
    糟到她曾想带着林大疯子一走了之,远离这个危机四伏的小村子。
    可现在不行了……
    想到这儿,下意识抬起头,林宝珠看着头顶上方浓云遍布的天定定出神。
    厚重的视野压得她几乎有些喘不过气。
    由此一度觉察不到自己身躯在河边摇摇欲坠,直至一只手轻轻扯了下她的衣摆,然后凑到她面前对她呲了下嘴。
    毛茸茸的脑袋,即便龇牙咧嘴也没多少威吓力,它是先前一直安静站在林宝珠身后的那道黑色身影。
    自大毛爹娘与阿炳一同离开后,它就在雨中显了原形,一只毛色赤金的黄皮子。
    黄皮子成精,手脚已修炼成了人样,故而穿着人的衣裳。十分考究的天青色直裰,系着白玉扣的腰带,像个小公子一般立在林宝珠身旁。
    只头顶一撮黄毛被暴雨打得稀乱,看起来狼狈得有点滑稽。
    它难得没有像以往那样匆匆先收拾自己的狼狈,而是东张西望,仿佛雨里还隐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危机。
    林宝珠知晓它的胆小,便轻拍了它一把:“你赶紧回去吧,我要也回家了。”
    黄皮子惊,复又困惑,抬眼看着她,目光直直的几乎要戳进林宝珠的眉心里去。
    林宝珠被它那双绿豆眼瞪得扑哧一声笑,继而捧着肿胀的脸皱眉嘶了一声。
    见状黄皮子叉着腰蹦跶着朝她吱吱叫了一阵。
    不知道在叫些什么,可怜修炼了两三百年,始终还没能学会说人话,所以叫了半天林宝珠也听不懂,于是黄皮子看起来更生气了。
    “喳喳!”它便又叫了声,用力得嗓门都有些变调。
    原是恐吓,却先惊到了自己,忙咕噜噜转着双眼迅速朝四周又扫了一圈。
    林宝珠看着它心惊胆战的模样,想了想,摸摸它头顶蔫蔫的黄毛:“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别担心,而且我总得要回去的。”
    小动物的心思,简单纯粹,有欢就撒,有危机就躲。所以它没法理解人的种种复杂,只能茫然看着她。
    林宝珠在它清冽的目光中抿了抿唇,接着又道:“你也知道,我现在哪儿也去不了,况且我还要回去找些东西。
    说完,不等黄皮子再度有任何回应,林宝珠顶着风雨径自往村里走去。
    见状黄皮子踮了踮脚,正试图要再出声去拦,冷不防一道闪电在它脚旁哗啦一声劈过。
    明晃晃照出河堤下那些面孔青肿的人影正顺着流水的汹涌试图往岸上爬,惊得它一跃而起,连蹦带跳直往自己巢穴方向撒腿奔去。
    第503章 林家小疯子 十
    十.
    远远看到了自家茅屋在雨里的轮廓,孤零零如一只创痕累累的大鸟,林宝珠两腿越发沉重起来。
    以往至少有盏灯亮着,但现在只有树洞里的夜猫子瞳孔里泛的光。一路走来,它们叽叽咕咕,似是抱怨着大雨倾盆,又仿佛透过雨幕在凝视着她。仟仟尛哾  走到门口时,林宝珠停了片刻。
    那扇门在风里摇摇欲坠,发出的声音足够引领她在一片漆黑中准确摸到它的位置,轻轻一推,它砰然倒地,连带着屋里被毁得七七八八的家什受了震动,一并坍塌。
    林宝珠站在门口一动不动看着门里的狼藉。
    从她脚下到饭桌,有长长两道血印,那是林大疯子被锦衣卫从屋里拖出去时留下的。
    彼时林大疯子泼出的菜汤,在那个和颜悦色的锦衣卫头领衣摆上溅了一点油星子。
    林宝珠为此向他磕头赔罪时,那头领也依旧和颜悦色着,温声对她说没事,再一转头,温温和和对那些随从道:带走。
    那些人就径直进了门,像拖着条疯狗般将林大疯子从屋里拖了出去。
    林大疯子的指甲很长,抠人的时候特别狠,但那时她能抠到的只有冷硬的地面。
    指甲一根根在她疯狂的挣扎中断裂,最后就成了皮肉与沙石的摩擦。林宝珠知道,但凡那时她安静一会儿都不会吃这样的苦,被带走是必然的,无法反抗前不如先试着妥协,偏偏十一年都没能令她从自己火烹油煎的生活中懂得这个道理,她总是疯狂地挣扎着,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生活,奈何,如此无望的挣扎,除了吃苦,毫无意义。
    长久的站立让湿气很快侵入被冻得麻木的伤腿,再迈步时,一度林宝珠疼得两眼有些发黑。
    她咬着牙把这栋并不大的屋子走了个遍。
    屋里已经看不出原有的样子,那些人除了要带走林大疯子,更为了从这屋里寻找些什么。他们搜得十分彻底,不仅仅砸开了一切能装东西的器具,连墙壁房梁和地面都一并砸开。
    只留了一个勉强能挡住风雨的烂壳,却也已经在雨水剧烈的冲击下即将不堪负荷。
    尽管如此,那些人仍空手而归,以至在将林大疯子带走时,让她吃了不少苦。
    林宝珠曾听过一个词,叫衣冠禽兽。
    她原以这个词时常调笑那只臭美的黄皮子,如今觉得,没什么比那个面白如玉盈盈浅笑的锦衣卫首领,更匹配这个词。
    有多温润,有多可怕,衣冠楚楚的优雅之下,是弱肉强食的禽兽内里。
    而禽兽尚且在温饱时懒得残害无辜,人呢?
    一路走,一路琢磨,一路在满屋的残骸里翻翻找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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