孰料却见他嘴角缓缓一扬。
    脚下纹丝不动。
    他在笑什么?
    不由想问,但没来得及,赤獳俯冲下来的劲风掀起了碧落身上的大氅,遮住了我的眼。
    当大氅从我眼前滑落时,我看到赤獳那张布满了利齿的脸,在离碧落不到半臂距离咆哮着,扭曲着,能吞咽龙头的咽喉如幽深的黑洞急不可耐。
    偏偏无法更近一步,如吞噬龙头那样将碧落那张安静注视着它的脸,一口吞进肚里去。
    是什么禁锢了它的身体?
    我看向它,再越过它巨大头颅看向那遥遥伫立在它身后的红老板。
    继而微微一愣,我明白了过来。
    此时此刻,红老板虽一如既往振翅悬浮在半空,但自他腰部以下,浮现着一些红色的东西。
    如之前那些禁锢着他身体的蛇形筋络一样,这些既像线又仿佛血丝一样的东西,蜿蜒扭曲,在他脚下勾勒出一圈字符般的东西后,沿着他的脚一路而上,像血液渗进了血管中一般渗进了他双腿中。
    这些东西牵制着将他禁锢在原地,由此令这头受他控制的赤獳,亦失去了行动的自由。
    我着实没想到,随着赤獳的出现,我竟能再次见到这样东西。
    佛血。
    ‘河图洛书,所书阵型千变万化,它是其中最古老的一种,名为佛血。’
    ‘顾名思义,佛之血,相传是以大日如来指尖所滴之血铸就而成的镣铐。所以,无论是妖是魔乃至神,一旦被困其间,则插翅难飞,且力量衰竭。'
    当日载静的话似已在记忆中变得很远,我没想到他曾困住过的魔物,以及他所使用过的阵法,竟会以这种方式,在这样的时间里再次出现在我眼前。
    曾经他就是以这道‘佛血’阵困住了同他有着似海深仇的狐狸。
    现如今用这道阵法困住了红老板和赤獳的,又会是谁……
    茫然中,耳边传来红老板若有所思一声轻叹:“梵天珠当年留下的河图洛书,原来竟在你这背弃了她的人手里。狐生九尾,当真是惑尽天下。”
    我呼吸微微一顿。
    顺着他的视线,我从他脚下那道猩红的法阵,望向前方不远处那座被雷电击打得遍体鳞伤的瑰丽建筑。
    “黄泉坊跟河图洛书,是什么关系……”察觉到身旁投来的视线,我抬头看向碧落,问。
    他沉默片刻,淡淡一笑:“河图洛书,所书阵法千变万化,黄泉坊便是它的阵眼。宝珠,既然都已经看出来了,你说黄泉坊同它是什么关系?”
    漆黑发丝下一双闪着幽幽暗芒的眼,看得我一阵恍惚。
    红老板,独角龙,素和甄,河图洛书……我想,我大约明白他做的是怎样的打算了。
    不由自主松开手,下一秒却被他将我手腕扣得更紧。“别怕。”他看着我眼睛,对我再次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
    他这是叫我别怕什么呢?
    亦或者,这两个字根本就不是在对我说。
    试图从他那双闪烁不定的眸子里看出些什么时,他突然扬手一摆,将披在身后那件大氅再次往我身上罩下。
    视线被遮挡前的一瞬,我看到红老板手指着碧落,嘴里发出长长一声尖啸。
    啸声止,便见他苍白额头浮现出人脸般殷红一道斑痕,与此同时,原本紧盯着碧落的赤獳突然转身,腰下长长触须如蟒蛇急速扭转延伸,一头扎入地面,甫一搅动,竟令这山庄整片土地翻卷了起来。
    随即就听四周响起阵阵凄厉惨叫。
    我用力拨开大氅,眼前景象触目惊心。
    尽管已经拼了命的逃,却哪里逃得出血族魔物这样猖獗的法力,只见那些原本已跑出很远的人,在地面陡然而起的翻卷下被抛至半空,又被赤獳的触须尽数收拢,随后喀拉拉一阵响,那怪物竟是将这百多口人,连皮带骨生生地吸进了身体里去。
    嗡的声响,手里龙骨剑行随意动,不等我有任何动作已脱手而出,分化出数道火芒,朝着那怪物直飞过去。
    然,没等接近,仿佛碰到了层极其坚硬的阻挡,龙骨剑通体一道锐光闪过,带着尖利一声蜂鸣重重跌落回我手里。
    这当口就见赤獳的背上有什么东西蠢蠢而动。
    片刻,随着声雷鸣般咆哮,一颗龙头破皮而出,牵连着赤獳的骨,喷着青凌凌的气,衔着从它身躯里带出的一长串人头,朝着红老板身上缠绕了过去。
    人头与红老板融合的一刹,赤獳那道巍峨如山一般的身躯同红老板亦融为一体。
    由此身形陡然暴增,累累白骨从他后背斜刺而出,如同骨翅下增长的副翼,它们交替颤动着,散着自龙头内喷出的青色磷气,席卷出冲天风浪,不多会儿竟令他脚下那道猩红的法阵忽明忽安,不稳了起来。
    怎么也没想到,这血魔的法力之强,强到竟然能将大日如来指尖血所铸就的镣铐也逐渐扯断……
    这就是碧落想要的么?
    但既然真是他所想要,那刚才他眼里一闪而逝的慌,又是在怕着什么?
    脑中乱作一团时,我见红老板垂下他苍白的脸,看向我道:“究竟是禅定中的罗汉如这妖狐所愿先灭了我,还是我能在罗汉从禅定中彻底醒来之前,先灭了你和他。这答案,如今你有了么?”
    我没吭声,因为就在这当口,锵啷一声脆响,那支原本随着素和寅的消失而不见了的铁禅杖赫然出现在素和甄面前。
    杖上二十四枚扣环叮当作响,震得天空云层涌动,紧跟着,就见红老板身周开出了一圈莲花。
    层层叠叠,七七四十九朵,被地面骤然伸出的一只只细小的手托在半空,黑的莲映着白的手,同佛血殷红的光交织在一起,灼灼生辉,顷刻间令红老板身上所缠那些头颅痛哭起来:“阿弥陀佛……救苦救难……阿弥陀佛……救苦救难啊……”
    哭声中,那些莲开得更盛。
    由此显现出底下一颗颗人头状的根茎,竟也似红老板身上那些头颅一样,眉眼清晰,神情各异。
    虽作慈悲相,但哭得各形各状。
    千脸化百面,百面作八相。
    所谓极悲,极痴,极恶,极伤,极怨,极怒,极衰,极妄。
    八刑八相,皆在此间。
    虽然和我第一次见到时不太一样,但我可以确定,眼前这幕奇景,就是我曾遭遇过的佛法结界,普慈莲华度。
    亦被称作八相恶狱。对于被困其间的猎物,它便是活生生的恶狱。
    或许此次驾驭者不同,当初的地狱八相,如今成了佛面八相。
    但凌厉萧杀之气隐在慈悲佛面下,却远胜于前者,只一刹便将红老板已近脱离的身躯重新扯回佛血法阵,又在他驱动法力试图挣扎时突然令他身后骨翅绽裂了开来。
    哭泣的人头化作黑水,渗入他体内,铺天盖地的血霎时从他背上喷出。
    随之天地震动,八相佛面升腾而起,佛眼怒睁,佛光普照,仿佛在洗涤这一片血色,亦将挡在我和碧落面前那座黄泉坊震得四下崩裂开来。
    隐隐见到佛光中的红老板睁着双赤红的眼,似终于意识到了什么,不可思议朝碧落看着。
    随后狠狠一挣,拼着双腿在佛血中被撕裂,他抬手控着同他一体的赤獳便想朝碧落俯冲过来,却在转瞬被头顶一道金芒劈下击退了回去。
    禅定许久的素和甄,在红老板为了抗衡八相恶狱而释放出的法力后,终于将四股二十四环禅杖握进手里,出了手。
    大约就是等的这一刻,甫一见他将佛珠拈动,碧落立刻将我往怀里一卷,飞身而起。
    与此同时,梵音阵阵,佛法无边,瞬间令黄泉坊轰然坍塌。
    天崩地裂般的震动中,碧落一把将我抱起飞身进了黄泉坊,又在它裂开前的一瞬,跃入深藏在里头一道不知通往何处的缝隙。
    缝隙完全合拢前,他没有立即带我离开,而是站在原处,俯瞰外界那片硝烟弥漫的一切。
    纵使拥有了堪比血罗刹的力量,红老板终究不是素和甄的对手。
    双翅断裂,他从高空坠落,血族强大的复原能力在大天罗汉的面前丧失了它得天独厚的优势。
    从头至尾素和甄甚至没有睁开过双眼。
    我的明王咒是素和甄亲手教会,怎会不知晓在灵山时的他力量究竟有多强,否则断不可能被佛选中成为梵天珠的守护。
    然而,纵使再怎样强大,偏偏遇到了碧落,真不知道这究竟是怎样一种孽缘。
    就在素和甄把红老板击落的一刹那,无论素和甄亦或红老板,突然如被时光定格一般,双双凝固在佛光普照的那片废墟上。
    诡异的是,此时此刻,佛光不似先前骄阳般灼烈灿烂,反而是迷雾般苍白。
    不知是否因此,照耀在素和甄与红老板身上时,两人也失了颜色,逐渐同身周翻裂的大地与断壁残垣融成了一体。
    “月影双连……”我呆看着眼前这片苍茫的颜色,脱口而出。
    ‘因为我为他所设的那个阵法,虽然冒险,却也是目前河图洛书中最可能对他奏效的一种阵。它名为月影双连,这种阵特别之处就在于,催动阵法力量发生最大作用的并不是阵法本身,而是被阵法困入其中的猎物。为此,我必须设法让赤獳在阵内使用自身力量,越强越好,这样,方可让他被自身使出的力量反拖入阵法最深处,并由此催生出这个阵法真正的力量,如天水中月相映,双连双扣,把他牢牢困在其间。’
    当初载静在施法困住赤獳时对我说的这番话,如今与碧落所做,仿佛重合在了一起。
    碧落不同于清慈,不同于铘,不同于载静,不同于岁月流经那些曾在我身边出现过的任何一人。他魅惑众生,却心狠手辣,他随心所欲,又审时度势,他趋利避害,且自私自利,他为自己所想所求,可以罔顾任何其它。
    这次所面对的同素和甄的较量,他清楚知晓以自身状况,绝不能正面与他对上,便就借用了红老板的力量。也知晓哪怕逼红老板召出了能与佛相抗衡的力量,亦必然会输。但,两者的输赢对他来说,其实并没有多少意义。
    真正的意义在于,此二者的强强相抗,能令他最有效地使用出他手里最有力的武器——河图洛书。
    河图洛书是当年梵天珠死后留下的东西,那么多年来,无论素和甄还是红老板,竟无一人知晓它就在碧落的手里。
    他借用了红老板的力量牵制住了素和甄,又使陷入禅定状态的素和甄,被红老板对人类残酷杀戮和强大到足以弑佛的煞气所诱,不仅以罗汉金身的力量制住了一心追杀他的红老板,也令月影双连这道禁锢法阵,发挥出了它最大的力量,将素和甄与红老板一同困于其间。
    呵,就像他曾当着我的面对铘说的,“你从来无法对她的安危袖手旁观,我却可以。所以为了达成我的目的,我可以不惜任何代价,甚至她在你手上的那两条命。”
    遇到碧落,素和甄输得彻底。
    然,我们哪一个不是输得彻底?
    念转瞬息,忽见一身苍白的素和甄眼帘微微一动,细密睫毛下隐约有目光闪烁,似朝着这方向径直看了过来。
    我怔了怔,下意识顺着那道视线抬头看向碧落。
    缝隙合拢前的最后一丝光亮里,他那张侧对着我的脸美得不可方物。
    何等意气风发,一切都在他掌握之中。
    我收回目光动了动汗湿的手指,想把他推开,但困在他怀里没法动弹。
    眼前突然一阵发黑,不知道是因为缝隙彻底合拢带走了全部光亮,还是我最后一点力气终于耗费殆尽。
    耳朵边只能听见碧落的心跳。
    一下一下,十分平稳,如同他这一路而来所走的每一步路。
    我靠在他怀里,闻着他身上熟悉又陌生的气味,不由轻轻攥紧了手里那把剑。
    曾以为能握住些什么,但现在明白什么也握不住,除了手里的龙骨剑。
    碧落终究不是狐狸。
    两世的纠葛,素和甄将我带到这个时代,以提前获得罗汉金身应对碧落的到来。
    这本是稳赢的局面,孰料红老板被逼出的弑佛之力,是我身旁的他为素和甄精心策谋的献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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