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的素和甄不知为什么而来,他就站在离我十丈不到的距离, 原本看着废墟, 忽然抬起头看着我窗台的方向。
    我想后退, 但已经来不及,他的眼神表明他已经看到了我。
    同时也表明,这栋楼的隐形结界在他面前失去了作用, 所以我干脆坦然地同他对视着,隔着十丈不到的距离,跟他一起维持着似乎谁也没有打算先行打破的沉默。
    直至几分钟后,他忽然朝我笑了笑。
    这笑容让我有点儿紧张,即便刚才发觉他已看到我,都没有这样一种感觉。
    因为我从没在这张脸上见过这样一种表情。
    很陌生,仿佛既不属于素和寅,也不属于素和甄。
    所以下意识想往后退,却见他目光闪了闪,嘴唇未动,话音则如水流似的在我耳边缓缓响起:“梵天珠,你我二人曾恩恩怨怨纠缠了那么很多年,现在,能不能给我一个了结。”
    他对我的称呼,让我吃了一惊。
    一度我以为认错了人,他并非是素和甄而是素和寅。但看着他那张脸再三确认后,我皱了皱眉:“……你想要怎么了结?”
    他将手抬起,对着我的方向摊开掌心:“过来,我告诉给你听。”
    我不傻,他叫我过去就过去,这不可能。
    素和寅未死,素和甄却已能看破妖楼的结界,并且直接了当叫我梵天珠,这意味着被素和寅带走的那部分记忆和力量,已逐渐在素和甄的体内复苏。但他明知碧落的住所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却毫不声张,似乎这会儿跟我的相遇纯粹是个巧合。阳光下,废墟边,那种陌生的笑容,那种异于往常的安静恬淡,演给谁看?
    素和甄,他这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
    “我的葫芦里并没卖什么药,”像是听见我心里所说,素和甄目不转睛看着我,嘴角微扬,依旧用传声的方式将他的话送进我耳朵:“相信我。”
    我不由得朝他多看了一眼:“素和甄,你觉得即便我愿意下来,我待的这个地方里面那些人,他们会允许我同你见面么?”
    “只要你愿意,没人能阻止你,包括那位碧先生。”
    我直起身笑了笑,原想一口拒绝,但脑中一闪而过狐狸在‘天罗地网’外同我道别时那张笑脸。
    还有他最后留给我的那句话,‘再会啊小白’。
    心脏一阵抽痛,我用力攥紧了手指,一动不动盯着窗下那双淡然看着我的眼。
    他毁了我的一切,现在他要我过去给他一个了结。
    呵,我给他了结,谁来给我了结。他能把我的狐狸和我的世界重新还给我吗?
    想着,正要开口说些什么,突然脑壳炸开似地一阵剧痛,痛得我整个身体一下子绷紧。
    不想让素和甄看出我的异样,我立刻将窗关紧。
    再试图找个地方坐下来时,那股疼痛猛地扩大,像是有团火从脑子里喷涌而出,迅速融进脑浆里,将我大半个脑子生生化成了岩浆。
    我痛得冷汗直冒,所以没等迈步,人已一头跌倒在地上。
    怎么会这么痛,痛得我恨不得一头往墙上撞,撞得头颅开花,好让那些肆虐在我脑壳里的‘岩浆’喷射出去。
    这么想着,我也真这么做了,但墙壁我碰不到,只能转个身,把头往地板上撞。
    地板被我撞得嘭嘭作响,可是疼痛没得到丝毫缓解,并且持之以恒般剧烈着。
    最后,我被自己撞得脑子里混乱成一团浆糊。
    火辣辣的痛和沉甸甸的混沌,令我用力抓着头,在地上打着滚。
    滚着滚着眼前突然一黑,我什么也看不见了。
    我松了口气,以为自己痛晕了过去,总算可以暂时摆脱这段可怕的浩劫。
    可是疼痛依旧持续,并且越发强烈,我睁大了眼,因为眼前的黑暗中,我看到了一些画面。
    支离破碎又稍纵即逝的画面,时而狐狸,时而我自己,时而一些既熟悉又陌生的脸,扑面而来,又很快在我眼前消失不见。
    可是消失后残余的记忆,却是依旧停留在我脑海深处,我伸了伸手想要抓住些什么,可是很快又把手收了回来。
    收回的一瞬,我非常恐惧。
    我不知道自己确切地在恐惧些什么,是那些支离破碎的画面所带给我的熟悉感,是那种突然让我窒息的濒临死亡般的感觉,还是记忆深处突然涌现的那种类似绝望的冰冷。
    我浑身发抖,用力捶着自己的头,试图把那些感觉连同疼痛一起,从脑子里撞击出去。
    最后一下的时候格外用力,但拳头还没砸到自己额头,突然一只手用力握住了我的手腕。
    我怔了怔,随即匆匆往那只手看去,但视线一片黑暗。
    只感到火烧火燎的疼痛中,那人抓着我的手腕,把我从地上抱了起来。
    往前走了几步,随后似要将我放下,但停顿片刻,他却将我抱得更紧。
    腾空的感觉和他手指的力度,似乎令疼痛缓解了一些,意识稍稍回笼,我立刻想要挣扎,但随即闻到他身上熟悉的气息,我愣了片刻,眼泪不自禁从眼眶里冲出。
    我打着哆嗦,重新跌进他怀里:“狐狸,我很疼……”
    那两个很久没能从我嘴里说出的字,突然脱口而出的当时,我并没察觉到任何不妥。
    即便刚刚有过片刻的清醒,却很快在一阵更为剧烈的疼痛侵蚀下,我的意识又再度陷入一片湿冷模糊的混沌。
    所以本能寻求着熟悉的温度和气味,而那一切就在我眼前,我紧抓住对方的衣领,手指甚至几乎嵌进他皮肤里。
    他脚步为之一顿。
    继而,抓着我手腕的指微微松开,他抱着我坐了下来。
    我忍不住皱紧了眉。
    很不喜欢这种突然停下的感觉,不仅让我的头再次疼痛欲裂,也让我模模糊糊感到,仿佛时间在匆匆往前走了几步后,突然又束缚住了我,令我停滞不前。
    我要往前,我要他带着我往前,所以我用力推了他一把,匆匆说道:“狐狸……我要回家,你带我回家!”
    急迫没能让我推动对方,反而让我一头撞在了他胸口上。
    我头晕了晕,再次抬起想催他走时,他将我后脑勺按着,慢慢抚了抚我的头发。
    温和得让人有些恍惚的感觉,令我眼前的黑暗逐渐褪散,模模糊糊又能看到周遭的一切。
    我用力眨了几下眼,然后,看到了眼前那道熟悉的轮廓。
    眼眶一瞬再度被潮湿所充盈,我用自己汗湿的手摸向他的脸,使劲辨别着他的模样:“狐狸……狐狸?”
    直至摸到他嘴角微微弯起的弧度,我一个激灵后彻底清醒,手心温度骤然冷却下来。
    立即将手收回,他却将我手重新按回他脸上,淡淡的话音带着点若有所思的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叫我阿落。”
    第470章 青花瓷下 八十六
    听他纠正‘阿落’这个称呼,不止一次。
    这次听着情绪尤为难受。
    狐狸和碧落,明明是一个人,却因为处在的时空不同,所以生生的只能将他们当做两个截然不同的人。
    这种感受每清晰一次,就让我心里堵得更厉害一点,可是无计可施。
    我没有吭声,慢慢把手从他掌心抽回。
    碧落没有阻止我。
    他是给我带药来的。
    从被带到这座楼时起,除了外用药物的更换,我一天两顿都得服用这种药丸。
    可能是用以调理内伤的东西,但我很不喜欢吃它,每次吃完总会让我有很长一段时间脑子里浑浑噩噩。应是含有安眠成分的东西,会阻碍思维的集中,但每次头疼的时候,它又几乎是个救命一样的东西。
    所以,短暂的失神过后,觉察碧落将药送到我唇边,我没有任何犹豫,和着水把它吞了下去。
    然后抬起头,我道:“我看不太清东西了。刚才有那么一瞬,我还以为自己瞎了。”
    他沉默片刻,伸手将我嘴边的水渍轻轻擦去:“没事。”
    距离很近,他呼吸洒在我额头上,手指掠过我嘴唇,从缓缓我眉梢上划过,“会过去的。”
    我知道他所谓的‘会过去’,指的是什么,所以半晌没有吭声。
    身下的温热让我很快察觉自己正坐在他腿上,忙要站起身,腰却被他一把抱紧。
    我两眼依旧模糊着,身体平衡很差,所以几乎是毫无反抗地就重新撞进了他的怀里。
    “放手!”我用力推了他一把。
    他的手从腰移向我的背,将我固定在他怀里:“有什么区别?”问罢,他抬起我下颚:“每次看到你这个样子,我都不禁想要问你,我和他到底有什么区别。”
    “我跟燕玄如意,有区别么?我跟梵天珠,有区别么?”我反问。
    他肩膀僵了僵,片刻后,轻轻一笑:“我和你的状况,不一样。”
    不一样?
    我想问他哪里不一样,但没多久,我先自明白过来,确实是不一样的。
    碧落与狐狸是不同历史中的同一个人,是同一个人永久的进行时。
    而我、如意、梵天珠,则是梵天珠这个轮回者,同她轮回后的产物之间的关系。
    如同一台电脑一次次格式化,虽说电脑依旧是原来那台电脑,但内里储存的东西,终究是随着每次存入内容的不同,而变得不同。
    可是,无论怎样,无论是从什么样的角度去看待,总归是殊途同归。
    人毕竟不是电脑。
    转世也不是格式化。
    除非我们三个不同阶段出生的人,在碧落的眼里并不是同一个人。
    正要把这结论说出口,我想了想,却又作罢。
    我对他来说究竟是谁,这并不重要,正如我无法将他与未来的狐狸看做同一个人。
    哪怕……
    哪怕什么呢?我自问,却迟迟给不出自己一个答案,因为突然间,我感到有点害怕。
    怕自己。怕自己疼痛的脑子里时不时溢出来的那些东西。
    可是,终究还是要面对的,不是么。
    曾经我逃避过一次。但是若再次逃避,未来就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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