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由抬头再次看向他。
    他笑容仿佛一道浸润了清泉的彩虹,让人砰然心动,又需百般克制。于是迎着他目光,我也笑了笑:“那要看您了,先生。”
    “叫我阿落。”
    我闭了闭眼。他目光让我感觉到了威胁,但手里没了剑,只留一手心的汗。
    这着实是一种非常糟糕的体验。
    仿佛上辈子造了某种十恶不赦的孽,今世来还,因此明明面对着最熟悉的他,此刻却要把他当成最大的敌人一样虎视眈眈,就连交谈都仿佛充斥着无形的刀光剑影。
    一时脑中空空,我侧过头,用自己视线指向身后那道静躺的身影,漫无目的地对着碧落说了句:“看看他的脸,阿落,摘掉他的面具看看他的脸,或许一切就会变得简单起来。”
    他随着我的视线看向狐狸。
    看了几秒钟,但眼神中没有任何异样,仿佛看着一个完全与己无关的人。
    这眼神几乎令我对刚才想法的信心动摇了一下。
    好在无论他对我那‘来自未来的心上人’的认知,亦或他对我身份的知晓,无一不证明他对狐狸的身份绝不会一无所知。所以我想,即便他此时存心在我面前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当最终与他自己面对面时,他再怎么会演戏,总是会露出些蛛丝马迹的端倪。
    由此,他心里那层‘面具’,不知是否能瓦解几分?
    正想到这儿,忽然察觉他将目光重新移回我脸上,我下意识同他对视了一眼。
    随即心情迅速低落下来。
    他这一眼让我明白,这一简单的小盘算并不会起到任何作用。
    碧落毕竟不是铘,他岂会看不出我心里动的那些念头。因此见他朝我笑笑,边不着痕迹打量着我的神色,边似有若无地问了我一句:“你身上的伤还好吧。”
    “……还好。”
    话音刚落,见他朝我伸出一只手,我下意识将自己的手往他掌心里搭了上去。
    非常自然而然的一个举动,几乎不用过脑子,只因他一贯对我很好,无论嘴上说过什么,他的行动让我警惕不起来。
    他毕竟是狐狸的过去,所以我深信,他和狐狸一样不会真正地伤害我。
    然而这习惯性的认知在短短一秒钟过后,却让我脑子里轰地一响,心狠狠往下一沉。
    伴随肩膀刀绞似地一阵剧痛,碧落五指聚拢,将我那只手猛一把扣紧。
    然后霍然转身,带着种陌生的冷冽,他竟将我往他想走的那个方向一步步拖行起来。
    脚步虽慢,但仿佛每一步都重重踩踏在我身上,沉重又疼痛。
    一度令我无法呼吸,由此生成的错愕,仿佛地狱深渊,让我迅速跌坠下去,仓皇得完全忘了挣扎。
    只下意识将另一只手抓到碧落的衣袖上,在回过神好容易找到自己声音时,我抬头看向他,匆匆问了句:“为什么……”
    他看了看我没回答。
    目光安静,一如他行走在这片坟场内无声无息的身影。
    直到又被他拖着往前移动几步后,当我一动不动看着越来越远的狐狸,耳边隐约听见碧落说了句:“你不是她。”
    话音浅淡,如同自言自语,却让我通体的血液一凝。
    而他旋即感觉到我的僵硬,于是低下头,看着我的眼睛,他又云淡风轻地补了一句:“你若是她,断不可能给我拖着你走的机会,所以,你不是她。”
    我不知道碧落是要把我拖到哪里去。
    脑子里轰轰隆隆,盘旋冲撞着的全是他刚才那句话。
    ‘你不是她。’
    他否认了我。在明明知晓我是谁的情形之下,他否认了我。
    还有什么能比从他嘴里听见这句话更为伤人?所以,很快连身上的疼痛也感觉不到了,我用手指紧抓着他手腕,透过衣服,用指甲抠进他皮肤,直至触碰到他血的潮湿,似乎以此能让自己好过一点。
    然后我再次抬起头,在察觉他目光朝我扫来的当口,嘴角扬了扬对他道:“你也不是他。你若是他,绝不可能给我这样莫名其妙的羞辱,所以,你不是他。”
    他脚步微顿。
    过了片刻,一把将我从地上提了起来,扶住我没法站稳的身体,他将我轻巧甩上他肩膀。
    随后继续带着我一步步往前走。那样不知走了多久,当四周似乎再也看不到一座疑似坟墓的土墩时,他停下脚步,把我从肩膀上放了下来。
    “你要带我去哪里。我对你说过,你不能带走我。”落地腿一软,我仔细防备着没让他看出来,慢慢往后退开两步问他。
    他没回答,只看着我问:“痛吗。”
    我低头看看自己的伤,不置可否。
    他勾起唇角,似有若无朝着来时的方向淡淡一笑:“他受伤,你用自己这副七零八落的身子护着,不要命了。我也受了伤,你可曾有朝我多看过一眼?”
    “……”
    “我以为那会儿你我相处得挺好,可是他出现后,一切就不同了。林宝珠,在我面前不必演戏,你到底想起了多少东西。”
    卷十七 青花瓷下卷
    第461章 青花瓷下 七十七
    一切都不同?当然是不同的。
    只不过这不同并非是存在于狐狸出现后,而且, 我跟碧落对于这所谓‘不同’的切入点, 显然也是并不相同。
    因此面对着他, 我一时觉得有些恍惚, 在不确定怎样回答才是最合适的情形下, 我选择了沉默。
    “不愿回答?”他看着我眼睛问。
    我将脸侧了侧:“我并没想起多少东西, 不过三天之后,那就不知道了。”
    这句话成分模糊, 但碧落听后目光清明, 并无费解或诧异的迹象。所以,若非刻意掩盖, 那么他或许已经知道红老板对我所施加的手段。
    这么一想的话,我突然意识到, 如果他追踪我和狐狸到了这里,目的并非是为了我的命,那么只有一个可能, 就是为了我脑子里的东西而来。
    狐狸不介意我恢复梵天珠的记忆,但几百年前的他一定介意。
    这认知让我不由自主深深吸了一口气。
    “在想什么。”情绪的波动自然没有逃过碧落的眼睛, 他望着我,漫不经心的眼神里微闪着洞察的光泽:“想得太多不是什么好事,你不够聪明, 有时候把东西看得简单些, 兴许会更为纯粹。”
    “什么样的纯粹?”我问他。也想知道他眼里什么叫做纯粹。
    他却没有回答,只在我同他的距离间衡量片刻, 然后将目光往他这儿指了指:“离我近点,我已经很久没见到你了。”
    久么?只不过才一晚上的时间,谈得上什么很久?
    困惑只是霎那,他扶着我肩膀将我轻轻往前一带,我身不由己就撞进了他怀里。
    想再同他保持距离已是不可能,他手按着我的背,手指对着我受伤的部位。所以我没有任何动作。狐狸总教我做人要认清现实,因此我不会冒险去做一块重压面前的碎玻璃,况且他身上带着狐狸几百年来没被时光改变的气息。
    “痛吗。”尔后听见他第二次问到我这个问题。
    话音淡淡的,并带着点儿警告的刻意。
    所以我很快点了点头。
    “那还多事?”碧落笑笑,呼吸间吹过的气息仿佛一道清风掠过我发梢,“你跟他在一起有多久了。”
    ‘他’指的应该就是狐狸。
    自己问到关于自己的问题,用着第三人称,仿佛问着一个于己无关的人那样简单随意。这令我喉咙不由有点紧绷。遂想起几天前那个山里的夜晚,我同他在洞中避雨时那段相处与交谈,当时的他着实叫人迷惑,如今看来,原来处处都有着一番深意。“好几年了,没仔细算过。”
    “你们相处得怎么样。”
    “很好。”
    “怎么个好法。”
    我抬头看向他那张跟狐狸一模一样的脸。
    类似的话题那晚他引诱我谈到过,只是那会儿以为他不知道我是谁,现在则完全不同,无论立场亦或心态。因此耳根忽地发烫,我张了张嘴,感觉有点难以启齿:“……跟他在一起,很开心。”
    “就是开心么?”
    “他是我唯一的……亲人。”
    “亲人。”他笑笑:“如果失去这个唯一的亲人,你会怎么样。”
    “我不知道。从来没有想过。”
    “那你有没有想过你总有一天会死去。”
    喉咙里卡了一下,耳根的烫变成死水似的凉,我没有回答。
    生老病死,凡人无法逃避的命运。
    “所以我想跟你商量件事,林宝珠。”
    他边说边用手指来勾动我脸侧的头发,很温柔的动作,被我生硬地避开。
    他这样连名带姓地叫我,让我直觉他所要商量的不会是什么好事。
    “你想跟我商量什么事。”
    “把你的命给我,就当是借。等我收的那些东西都齐全了,我把它完完整整还给你。”
    我呆了呆。
    脑子里把这句话慢慢过了两遍,才反应过来,这英俊潇洒的妖狐,竟能把取人性命这种勾当也说得如此恣意洒脱。所以睁大眼看着他,我心里除了一瞬而起愤怒,竟似乎还有那么点佩服:“先生是在说笑么,命能借?借了又能还?”
    “人活至多百年,你将你百年不到的这条命给我,我早晚还你一个不死不灭之躯。”
    “听起来不错。”
    “那是自然。”
    “但到了那个时候,我还能再见到他么?”
    “他?”
    我点头。
    目不转睛看着他嘴角扬起的那道弧度,如我所预料,他没再像刚才那样迅速回答。
    他沉默地想着他的措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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