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明是一派太平盛世,先生怎敢妄言乱世?”
    “二爷想来应该也听说过,前些时候后宫闹鬼,死了好几名宫女。”
    “呵,闹鬼?倒是有趣。”
    “不过也有人说,可能是有人为了争宠,在后宫悄悄行那巫蛊之术,被发现于是赐死。”
    “这同乱世有何关联?”
    “听说由此闹得后宫生乱。二爷想,既然宫中乱,是否便是在暗示着如今这盛世之下,正隐藏着一股暗流涌动的乱?”
    “后宫乃嫔妃居住地,那边生出的一些妖言惑众之事,怎可与天下相提并论?”
    “真是如此么?”铘的话意有所指,他望向素和甄的目光也有些意味深长。
    而素和甄沉默着没有回应。
    我不知道他在沉思些什么,但我倒是因为铘的这句话,忽然想起昨夜狐狸曾对我说起过的一些东西。
    他说三年前宣德皇帝在狩猎途中出了事,昏厥将近一个时辰,自醒来后开始身体就大不如以往,乃至要召出蛟龙护驾,以给自己续命。
    如果宫里的乱,铘指的是这个,那么倒也确实可看作是在预示着天下即将生乱。
    历来皇权易位总会生乱。但印象里,宣德皇帝死后,他儿子的继位过程似乎并没发生过什么乱事,即便后来发生过土木堡之变,也得是他儿子长大成人后发生的事。不过再想想,他死时年纪尚轻,所以儿子继位时年纪还很小,不能亲政倒是真的,所以中间若发生过些什么,而史书中出于某种原因而没有提及,那也不是不可能。
    只是倘若这些乱事是因了素和甄逆转时间而发生,那罪孽就深重了。
    正如来自未来的狐狸所说,历史发生了巨大变化,就连他都对此无能为力。长此以往,也不知这样继续下去后,历史究竟还会因我的介入而再发生些什么变化。
    想到这些,头似乎更疼了起来。
    好在两人没再将这话题继续下去,因为这个时候,随着一片嘈杂由远而近,那些原本同素和甄走散的侍从们陆续从后面追了过来,人声和手中灯火的亮很快打破了夜空下原有的沉寂,也令素和甄与铘都不再言语。
    唯有沉默在各自的马背上,不知各自怀着怎样一些心思。
    直至第二天傍晚,当素和山庄巍峨身影终于显现在黄昏落日的余晖下时,才听素和甄有些突兀地说了句:“齐先生,之后的事便交由你了,我想你应知晓该怎么做。”
    “齐某自是知晓。”
    第441章 青花瓷下 五十七
    当时我并没怎么留意到, 他俩这番短短交谈对我会意味着什么。
    因为进庄的时候,刚好遇到了一位来山庄拜访的客人。
    他不是别人,正是前些时候刚来拜访过的锦衣卫指挥使,陆晚亭。
    由于知根知底了他的真实身份,因此一见到他策马走近过来, 我就极为不安。疑心他的再次造访是否同他在山里时对我和狐狸的追踪有关,所以哪里还有心思去留意素和甄与铘的交谈。
    然而要想避开他, 却是不可能, 所以只能继续安静在马背上坐着, 见他若有所思朝我瞥了一眼, 随后笑笑, 朝素和甄抱了抱拳:“听说二庄主同夫人出外远游,两位好雅兴。”
    “不知陆大人到访, 有失远迎。”
    “二庄主不必拘礼。本是有事要想请二庄主行个方便, 但来时匆匆, 倒也忘了先命人过来知会一声, 险些错过。”
    “呵,不知在下有何事可为大人效劳?”
    “此处不便, 二庄主可否换个地方细谈。”
    “也好。西苑桂花树开得繁茂,我早先命人摘了些,如今刚好与大人一同小酌。大人里边请。”
    话刚说完, 王婆带着接我的小轿,也已到了正门前。
    素和甄不比素和寅,他不会让我参与同陆晚亭的交谈, 于是我也就无从知晓陆晚亭此行的目的。只能在胡思乱想中,由着王婆将我领进轿子,然后如押解般把我送进山庄。
    但轿子一路前行,却并不是将我带回我的住处。
    穿过几重院门后,透过轿帘,一眼见前方那条路上两排木芙蓉开得花团锦簇,我有点意外地意识到,他们竟是在把我往素和寅的住处带去。
    素和寅喜欢木芙蓉。或者说,他偏好任何充斥着生命力的颜色。
    木芙蓉,紫荆,西番莲……在他住屋四周,随处可见到这些艳丽的植物。飘红缀绿,似乎与他清淡的性子截然不符,但一个人病得久了,就仿佛在一片一眼望不到头的苍茫中困守了太久,于是这些色彩就仿佛阳光之于向日葵,对他而言,有着某种无法抵抗的吸引力。
    谁人能不渴望蓬勃的生命力?
    而此时黄昏的夕阳,也似乎带着同样的力量,浑厚且温润,在被夜取代前,倾洒着一片火烧似的色彩,透过窗上明瓦,在屋里柔软而倾斜地四处伸展。
    它令满屋浓烈的药香变得不那么令人忐忑。
    也令里屋那张孤独的大床,在寂静中看来不是那么清冷无助。
    所以虽然有些迟疑,但我仍是在王婆的陪伴下,一步步往里屋内走了进去。
    随后见到素和寅,他静躺在那张洒满了夕阳的大床上,同昨晚我见到的他一样,身形单薄,脆弱得像是张轻轻一碰就会碎开的纸。所以整个人仿佛隐匿在光线中,苍白的脸色同床铺的白几乎融为一体,如同一道不太真实的幻影。
    两眼始终紧闭着,即便我脚步声一路到他附近,仍不见他有任何细微的反应。
    于是没有出声打扰,我在王婆搬来的椅子上轻轻坐下,随后见她阴沉着脸朝我施了一礼,无声无息朝屋外退了出去。
    她对我的反感如此明显,理解倒是并不难。
    素和寅对我的特殊,所有人都看在眼里,而此次回庄后的探访,更应是出自素和甄的安排。这对于整个素和山庄的人而言,都是极为不妥和费解的。
    却又不能因此说些什么,就只能以这样露骨的情绪来向我无声宣泄。
    然而,对此我又能怎样呢。
    无论素和甄还是素和寅,无论大天尊者亦或凡人,他们这样对我,无非因为如意背后那一段梵天珠当年遗留下来的孽缘。而我则是套着如意的皮,装着梵天珠的芯,有嘴说不清。
    想到这里,不由轻轻吸了口气,我打算再坐上片刻后找个机会离开。
    却不料刚抬起头,就见到素和寅定定地看着我。
    也不知几时醒的,他在窗外那片繁花夺目艳丽的映衬下睁着双眼。
    却比之前两眼紧闭时看起来更显死气沉沉。唯有一双瞳孔,似乎集中了他身上所有的力量和光彩,晶莹剔透,染着夕阳火般颜色,无声中跳动着两点琥珀色的光。
    这生与死并存的诡异一度令我无法出声,但沉默片刻,我仍还是稳了稳情绪,看向他问道:“是寅大哥让二爷送我来这里的么?”
    他点点头。
    “不知大哥找我有什么事?”
    他依旧没有吭声,只若有所思望着我,见状,便没再继续绕圈子,我径直问道:“昨晚我见到的那个人,是你么?”
    素和寅嘴角轻轻牵了牵,没有否认。
    “你病成这样,绝不可能亲自跑到那么远的地方,所以当时你出现又消失,是因为你用了某种法术,对么。”于是我再问。
    而他依旧没有否认。
    “二爷知道你这样做么?”
    “他不知。”
    终于开口,素和寅的话音和昨晚一样,喑哑得几乎细不可闻。
    这显而易见的孱弱,令我难以将后面的话继续说出口,所以只能再次沉默下来,我避开他目光垂下头,下意识捏紧了身上这件狐狸的外衣:“你身体怎么样了。”
    “你觉得呢?”
    “我只是觉得,你不应该再为了我去使用那些法术。”
    “那你为什么要离开山庄。”
    “我……”这问题我没法回答,而素和寅倒也并不在意我回答与否。
    兀自朝我看了片刻,他目光落在我衣服上,轻轻问了句:“这件衣服是谁的。”
    我摇摇头。
    “不知还是不想说?”
    “寅大哥为什么要在意这个?”
    “我不知。”
    话音淡淡,他眼里的光似乎一瞬间也变得有些暗淡。
    我不得不再次朝狐狸的衣服上用力捏了一把,由此放下内心悄然而起的软弱,我抬起头,看向素和寅那双若有所思的眸子:“寅大哥,坦白说,大天尊者是你么?”
    问得突兀,素和寅的神情倒并不感到突然。或许对此早有准备,他笑了笑,撑着床沿慢慢坐起身:“大天尊者是什么。”
    “你不愿说,我也不能逼迫你。但我已想起很多东西,所以我不希望你再继续这样下去。”
    “继续怎样下去?”
    “为了一段过去,就毁了一段历史。”
    这句话令素和寅短暂沉默了几秒。
    不知在想些什么,他兀自看着自己纤细已如枯枝般的手指,随后低低一声苦笑:“你几时发现的。”
    “自从在哨子矿见到了一些东西之后。”
    “什么东西。”
    “那口井,你们说它里面囚禁着什么了不得东西的井。我不知道是否因为它的缘故,被关在那里时,我曾做了一场梦。”
    “什么梦。”
    “我梦见你是个和尚,而他们把你称作大天尊者。”
    “他们是谁?”
    “神也有,魔也有。”
    “你梦见了天庭,宝珠。”
    说出最后那两个字的时候,傍晚最后一点斜阳轻轻滑落在素和寅的脸上,一度令他看起来就像梦里置身于佛光中时那样。
    他终于说出了一点我等待已久的东西。
    他叫我宝珠。
    本以为这会是一种久旱逢甘露般的振奋,毕竟我终于成为了我自己。
    然而根本振奋不起来。因为我非常明白,这声称呼以及致使他这么称呼我的那段记忆,对我和他来说意味着什么。
    它沉重得让我每次想起的时候,都有些透不过气来。
    所以,当斜阳拖着它金红色长尾慢慢消失时,我看到素和寅幽黑的瞳孔内,逐渐沉淀出一道无法形容的黯淡。于是我问他:“你不想说些什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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