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觉得我做不到?”
    “这并非你做不做得到的问题,而是你对你这‘爹爹’,着实太不了解。说起来,你觉得燕玄顺是个什么样的人?”
    燕玄顺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想了想:严厉,专制,对下人铁石心肠……
    但没等开口,就听狐狸接着道:“我记得万彩山庄前代庄主还在世的时候,山庄规模远不及现今,名声也与当年的素和家相差颇远。然而他继承庄主之位后不久,不仅山庄规模便扩大两倍,且名声也扶摇直上,与素和家迅速形成南北两派分庭抗礼之局,乃至近日被选为督陶官,大有压过素和家族,一统天下瓷业之势。你晓得是什么原因么?”
    我摇摇头。
    “皆因他不是个会在名与权之前选择拒绝的人。”
    “所以他拒绝了你,不是不想做,而是因为他其实真的做不出那种瓷器,是么。”
    “对。”
    简单一声回答,令我再度沉默下来,面对狐狸递到我面前那条油光锃亮的兔腿,一时只觉得一阵反胃。
    唯一能打出的牌,却原来是张废牌。但失落不出片刻,我接过兔腿,抬头朝他看了一眼:“既然已确定那种瓷早就失传,那你把燕玄如意带到映青瓷的窑里又是为了什么。”
    “为给她亲眼见一见我所收藏的一件东西,并想问问她,是否能替我再制一件出来。”
    “映青瓷么?”
    “对。”
    “可是燕玄如意连窑厂都不能进,从没学过制瓷之术,你难道不知道?”
    “呵,小白,这一点,却是你又一桩并不了解的东西……”
    话刚说到这里,戛然而止,因为不仅是我,连他也突兀间一怔,为了他脱口而出的这一句话。
    他刚才叫我什么来着。
    小白?
    他竟然叫我小白??
    难道他已经认出我是谁,只是故意装作不知道,而在这里逗弄我??
    想到这里,一时不知是激动还是愤怒,在心脏一阵砰砰乱跳后,我猛抬头紧盯向他,期望从他眼神或者脸上哪怕一丁点细微的神情中,能捕捉到对此的肯定。
    但几秒钟后,他若有所思一声轻笑,将我那股刚从胸口里窜起的强烈希望轻易瓦解于无形。而紧跟着的一句话,无疑是将我重新又摁回了地狱:“有意思,不知为何你总让我想到一个人。”
    “……什么人?”舌头木了半天,我勉强问出口。
    “一个女人。”
    “……她长得和我很像?”
    “不像。并且无论从哪里来看,你俩都不是一类人。”
    “那为什么我会让你想到她?”
    “这个么……”目光微闪,他说到一半没有吭声,只再次若有所思朝着我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阵,然后笑了笑,将视线转向我手里那条已然冷却的兔腿,答非所问道:“刚才饿得走不动,这会儿是不饿了么?”
    “饿,但吃不下。”
    “不爱吃?”
    “如果换了你遇到我这样的状况,你能吃得下?”
    这反问令他再次沉默下来。
    我以为他在以身代入我的状况,然后继续同我说些什么,最好能由此联想到些什么,譬如我为什么会带给他那种‘先到一个人’的感觉。但过了片刻。他忽然站起身后退了几步,在一个离我颇远的地方重新坐下。
    随后再看向我时,眼里已然没有任何波折,只剩下我在废弃窑洞内所见到的看似平和的清冷:“其实,无论怎样,活着才是最重要的不是么。”
    “我不需要这样的活法。”
    “是么,说得很轻巧。那么真正的燕玄如意如今却又是死是活?”
    “我不知道。”
    “也许入了你的身体,当然,也可能因为脱离自个儿的身子太久,于是魂魄在飘摇中灰飞烟灭。”
    “……不存在了?”
    “这个可能性很大。所以,无论你过去是谁,要做好永远留在这身子里的准备。我猜,这大概也是那个将你困在这副身子里的人,所盘算好的最终目的。也所以……”说到这里,他微一沉吟,侧过头自言自语般轻轻说了句:“也所以,那个人费尽手法将你这样困住的原因,倒确实叫人颇有点兴趣。譬如……你身上究竟有着什么样特别的东西,要令人想方设法将你同如意小姐的魂魄做此调换,并试图以此从中牟取些什么……细细想来,还真有点儿意思不是么。”
    “那你兴趣把这些原因查出来么?”
    “自然是有兴趣。”他笑笑,回答得再次让我怦然心跳。
    然而不出意料,片刻之后,他又一番话轻轻丢出,轻易把我再次拍回到原点:“只可惜,近来诸多事情缠身,倒也不太好因为这样的事情就此耽搁下来。毕竟误了娘娘的正事,即便如我这样的妖怪,也是担当不起的,不如等碧落将手头之事一一处理完毕,寻得闲暇时机,再来寻得姑娘查明此事。”
    说完当时,我几乎差点把手里的兔腿朝他脸上扔过去,然后一把抓着他的衣服对他吼:“睁开你的眼睛好好朝我看看,我是宝珠!我是小白!”
    然而最终从我嘴里出口的,只能是压抑过后静静一句话:
    “那先生有没有想过,等你处理完所有的事情,我已经早被嫁入素和家了。”
    “不碍事,既知道姑娘往后的行踪,碧落自会寻到素和家,面见姑娘。”
    “那先生可以考虑用另外一种方式么?”
    “什么方式?”
    “我不是燕玄如意,怎么可以取代燕玄如意嫁给素和甄。我知道先生身居高位必然种种要事缠身,也明白先生是个恪守天道,不会擅意改变他人命运的妖怪。所以,我不会求先生改变我的命运,也不会急着请先生耗费时间查明我经历这一切的原因,只希望先生能稍微施展一下援手,就像今天把我带离万彩山庄那样,索性彻底把我怕带离这个地方,然后借我一个暂时的容身所在,不需很久,只需待到我能四处走动,到时候不劳先生费心,我一定自行离开……”
    “你要我将你彻底带离万彩山庄?”
    “对。”
    “但命中注定,燕玄如意必将嫁给素和甄。”
    “你确定?”
    “否则我怎会在你出事那天,‘恰好’路经你坠马的地方?”
    “呵呵。先生既然能够掐算人的命运,那想来也应该清楚知道,燕玄如意嫁给素和甄的结果会是什么。”
    “确实清楚。”
    “既然这样,先生仍是要眼看着我去送死么?”
    “凡人的死活,与妖怪何干?”
    “你……”
    “话说回来,你区区一介凡人魂魄,却怎会知晓燕玄如意的未来之事?”
    “这原因先生倒是无法掐算出来了?”
    “哦呀……”我的反问令狐狸眉梢一扬。
    显见越来越多的谜团终于令这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妖怪终于有了点动摇,于是立即沉默下来,我不想以自己过于急迫的情绪,让这好不容易争取来的兴趣被他轻易打散。
    只安安静静地等着。
    在这片昏暗的夜色和火光轻微的剥啄声里,带着种仿佛听着最终审判般的紧张感,一动不动地等着。
    可惜最终没有等到他任何回应。
    因为就在他轻吸了一口气站起身,将目光重新朝我脸上投来的时候,我身后突然响起一阵脚步声。
    由远至近,速度很快,显然是认准并直奔向目标。
    而狐狸身影消失的速度则是更快。
    几乎在一片灯光唰地照亮我身周的一霎那,他就不见了。
    只留那只烤得焦黄的野兔在篝火上滋滋漂着油香,或许因此,身后那些脚步瞬间停顿了下来。唯有一个人继续朝前走着,到我身边,俯下身对着篝火上的兔肉看了看,随后扭头望向我,朝我露出一道似曾相识的微笑:
    “如意姑娘么?许久不见,几乎快要认不得了。”
    第399章 青花瓷下 十五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燕玄如意的未婚夫素和甄。
    他是刚好到达山下时,被篝火燃起的烟吸引上了山,随后发现了我。
    当然,素和甄找我会找到这个地方来,并不是出于巧合。而是因为这座山离万彩山庄很近,当初燕玄如意离家时就从这地方走过,因此一旦发现她再次失踪,这里是庄子来人寻找的必经之地。
    不过让我有点意外的是,尽管我是被素和甄带到了这个世界,但很显然,这个世界里的他跟狐狸一样,并不知道我这个宝珠的存在。所以,当他开口跟我说话的时候,我几乎完全分不清楚他和他哥哥素和寅之间的区别,因为他跟我在我的世界里所见的那个素和甄,感觉上存在着挺大的差异。
    温和,有礼,毫无令人不安的那种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压迫感。
    当意识到我一看见他时全身骤然而起的紧绷,他似乎怔了怔。
    随后没再继续说些什么,只静静朝后退开两步,然后挥退身后欲将轿子抬来的仆从,若有所思问了我一句:“你怕我?”
    我没吭声。
    他笑笑:“即便不是怕我,我也知晓你的不安,毕竟你我长远未见,刚一见到,便是要带着你离开家人,任谁,只怕都会对此心生惶恐。因此先前特意到你闺房外求见,便是试着对你稍做安抚,怎料弄巧成拙,却反令你更加慌张,也着实是我考虑不周。只是离家这等傻事,做了一次仍嫌不够,于是还要再做第二次么?”
    说完,不等我回答,他单手一展,朝我轻轻招了招:“过来,山中风大,我先带你回庄,免得着凉。”
    回到万彩山庄时,庄子上下灯火通明,人来人往,比白天时似乎还忙碌些。只是众人神情一派肃穆,闷头做着各自手头的工作,因此一路上几乎听不见半点人声,唯有一盏盏大红灯笼高高悬挂,随风一起一伏,略带出一分有些突兀的喜庆。
    直到进了后院,才听见一阵阵哭叫声传出,因为喜儿正在受罚。
    燕玄如意的失踪虽令庄子里一片慌乱,但忙碌至今,始终没人把这事往绑架上去想。毕竟万彩山庄内围墙重重,庭院深深,四处都有门房仆从看守者,谁要想在这样的环境里不露痕迹地将人绑走,即便是武林高手,只怕也是困难。再者,燕玄如意的离家出走已有前车之鉴,所以理所当然,一发觉她失踪,所有人都想当然地会去认为,这位大小姐是又一次任性地离家出走了。
    而向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燕玄如意,竟在短短一个月不到的时间连着两次离家出走,这不能不让燕玄顺大发雷霆。纵然当着素和家的人面不便发作出来,私下却是早已将一股恶气尽数出在了燕玄如意身边那些下人,尤其是喜儿这个可怜又无辜的丫鬟身上。
    因此,当我回到燕玄如意的闺房时,喜儿仍被几个婆子按在院子里,一下下挨着竹板,粉嫩一团屁股被抽得血肉横飞。
    直把她痛得连哭带嚎,几乎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但纵然如此,在一眼见到素和甄将我领回门时,她仍是很高兴,甚至连求救也不顾,只一边吞着泪,一边朝我笑着,笑得一张布满泪水的脸几乎成了一团花。
    以至后来不由自主要跟她问个明白,都被打成这样了,怎么她竟还能笑得出来。
    她听后再次嘻嘻哈哈地笑起来,笑得眼角泛出泪花,随后满不在乎地回答道:“因为喜儿只是受了点皮肉之伤而已呀,姑娘。只要还有命活着今后能继续伺候姑娘,一辈子伺候姑娘,喜儿怎么能不感到欢喜?”
    活着……
    诚如狐狸所说,无论怎样,活着才是最重要的。喜儿年纪虽小,但这些对我来说难以接受并消化的东西,她当真是自小领会得清清楚楚。
    毕竟她不是我那个时代里某家企业的员工,做得委屈了,做得怨了,打份辞职报告分分钟可以走人。
    离了万彩山庄,她根本无处可去,更何况她也离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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