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一片混沌,好像黑夜提前来临了,空气里笼罩着一层雾似的东西,模糊得像我那颗被睡意坚固占据着的脑子,让我一时间几乎什么也看不清楚,只能靠着声音勉强分辨出它的距离,应是离我约莫几步远,声音不大,但很清晰,一路断断续续在往我这儿过来,最初节奏很慢,有一下没一下的,但不多会儿猛地变快了,像是被人突然把那只铃铛拿在手里狠命地摇,摇得它一刻不停响着,当啷当啷一阵紧过一阵敲进我耳膜里,直吵得我脑子一阵刺痛。
    然后在那片急促的铃铛声里,我看到有个人摇摇晃晃从我眼前那片混沌里走了出来。
    最初只是两条腿。
    很细很长,芦柴杆子似的,但非常直。连带走路也是笔直的,完全没有弧度,所以令脚步声听上去干燥僵硬,像两根不停敲打地面的木头。
    几秒钟后它们带着半边身体也从那片混沌里显现了出来。
    干瘪如柴的身体,包裹在一条深色布袋似的裙子里,显得头颅特别的大。令脖子不堪负荷朝前微微倾斜着,头上那把黏糊糊的长发紧贴着她的脸和脖子垂在那副身体上,随着她走动的节奏在身体飘来挡去。
    “当啷……当啷……”她一边走,一边从嘴里发出这种声音。
    模仿着铃铛声,并乐此不疲。
    “当啷当啷……”铃声快她模仿得也快,并且脚步也逐渐加快。
    “当啷当啷!当啷当啷!”几步到我面前后她弯下腰,朝我不停这么念叨着。
    我下意识伸手想把她推开,但手指穿过她身体笔直透了过去,伴着股冰冷的气流她身体一下子散了开来,留下那颗头颅依旧悬挂在我头顶上方,吐着一道道冰冷的寒气,朝我反复不停地念叨:“当啷当啷!当啷当啷!当啷当啷!当啷当啷!当啷当啷!当啷当啷!”
    然后胸口猛地一紧,我突然被人使劲一提从座位直坐了起来。
    险些为此窒息,但眼前骤然而起一团亮光让我避之唯恐不及,急忙用力捂住了自己的眼睛,这当口扑面飘来一股高级香水掺杂着咖啡的浓香,它令我呼吸渐渐缓了过来,周身的感觉也不再是阴冷刺骨的了,取而代之一股柔软细腻的温热,让我惊诧之余下意识慢慢放下了手,抬头朝四周看了看。
    看到狐狸那张脸就在刚才那颗头颅所悬挂的地方。
    他抓着我的衣领把我提在他面前,一双碧绿的眼睛不动声色望着我,像是要对我说些什么。
    但兴许是我脸上的情绪相当混乱,也可能是因为殷先生就在附近,他没有吭声,只松开手让我重新靠回到椅背上,这个时候我才发觉,虽然自己仍旧是在飞机上,但早已不是刚才那驾轰隆隆作响的直升机。
    它是驾几乎听不见引擎声的、开着暖和的空调、且有着极舒服座椅和高档香水味的私人专机。
    所有座椅都用真皮裹着厚厚的包围圈,软软的,让人往下一靠就整个人往里面陷了进去。
    我听任身体在里面安静陷了好一阵,随后听见殷先生问了我一句:“刚才睡着了是么。”
    他就在我对面那张座椅上靠着,手里把玩着他的手杖,脸上没有带着墨镜,所以一双近乎雪白的瞳孔定定对着我。
    每一次看到这双瞳孔总觉得他好像在看着我,所以让我也不由自主朝他看着。过了片刻,点点头:“是的。”
    “睡了两个小时,一定是做了什么美梦了?”他笑问。
    我不由轻轻抽了口气。
    两小时……
    本以为仅仅就打了五分钟的盹而已,没想到竟然过了两个小时,也难怪换了飞机我都一无所知。“不是美梦,是噩梦。”
    “梦见什么了?”
    我迟疑了下,不明白他为什么对我做的梦那么感兴趣。不过这个梦的确有些奇特,所以侧过头朝狐狸看了一眼后,咽了咽口水,我道:“梦见了铃铛的声音,还有一个女人。”
    “铃铛?什么样的铃铛?”
    我想了想:“铜铃吧,不是小的那种,是比较大的,有点像我们小时候那些走街串巷收垃圾的人手里摇的那种……”
    说到这里,见狐狸噗嗤一声轻笑,我不由住了嘴朝他瞪了一眼:“你笑什么……”
    他摇摇头:“没什么,那么女人呢,什么样的女人?”
    “……这不太好说。我看不太清楚,梦里光线太模糊了,只知道是个女人……”
    “她在你梦里做了些什么?”没等狐狸开口,殷先生又问。
    “她一直在发出当啷当啷的声音。”
    “当啷当啷?”狐狸瞥了我一眼问。
    他扬起的眉毛让我感到他又要笑了,但这回他倒是没笑,只是略一沉吟,随后抬头望向殷先生道:“你说过不会把她牵扯进来。”
    “我的确这样说过。”
    “那为什么她会梦见那个女人。”
    “这个么,怎么说才好。”轻轻放下手里那把手杖,殷先生侧过头将脸对向他,朝他笑了笑:“若她存心要来找她,即便是我也未必能阻止得了她的,你说是么,碧落。”
    问完,见狐狸没吭声,我忍不住问:“你们在说什么?我梦里那个女人……她到底是什么人?”
    “你不用知道她是谁。”开口回答的人是铘。
    由始至终他始终像道影子般坐在殷先生身旁,沉默而安静地看着窗外,即便是刚才我刚从噩梦里被狐狸弄醒的时候,也没有回头朝我看过一眼。
    这会儿却突然开口,未免让我微微感到有些突兀,因此迟疑了好一阵,我才问他:“为什么不用知道?”
    “因为避免她找到你的最好方法,就是忘了她的存在。”说完,目光一转径自望向殷先生,他道:“继续刚才的话题。你给了我们赤獳的弱点,以此想交换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殷?”
    殷先生闻言一阵沉默。
    以为他是对铘的直接而有所不悦,但就在这时舱门开启,一道殷红色身影带着股香风从外头走了进来,将手中一台便携式电脑摆到了殷先生面前那张桌子上:“殷董,准备播放了么?”
    他点点头。随后朝这红衣女子轻轻指了指:“等会儿播放的那样东西,就是从她专机上录下来的一个片段,我希望你们可以好好看一下,因为此行我将你们请来的目的,就是为了这段视频里所发生的那些事情。”
    女人是‘万盛国际’亚洲区域总代表夏氲。
    当年受殷先生之命解决我负债问题时曾跟她见过一面,同样一身红衣,同样的发型,所以刚一进门我就认出了她。
    她也认出了我,在我目不转睛望着她的时候抬头朝我笑了笑,随后俯下身打开电脑,依照吩咐将视频从文档里调了出来,开始播放。
    播放的是一段监控录像。
    最初是很无趣的,我看到画面里是一架跟这架飞机差不多大小的私人专机,不同之处在于它应该是它内舱座位比较多,想必私人更类似商务使用,里面两排一共有近二十多个座位,坐满了西装革履的人,或者看报或者看着平板电脑,或者三两个围在一起闲聊,看上去应该都是‘万盛国际’的工作人员,集体在这飞机上,不是度假就是公派集体出差。
    这一段无趣的内容将近播了五六分钟的时间,我开始感到有点不耐烦。
    那视频里的画面几乎是静止的,我不知道殷先生所说的事情到底几时才会出来,便开始走神,在脑中琢磨起刚才他跟狐狸说的那些话来。
    相比录像,我其实更在意他们在提到我梦中那个女人时眼中闪过的神情,虽然几乎捕捉不到任何异样,但仍令我感到不安。我很想知道为什么狐狸一听到我描述的那个女人的举动时,就立刻质问殷先生。而且无论殷先生还是狐狸亦或者铘,从他们说到她的口吻来看,显然她并不是偶然被我梦见的,而是一种刻意的行为。
    她到底是个什么人……
    又为什么会出现在我梦里……
    正想到这里,突然眼前一幕情景在原本几乎静止的画面中猛地闪过。
    是画面抖了一下。
    并非普通的机器出毛病的抖,而是机舱似乎遇到了很大一股气流,所以狠狠地抖了一下。
    立时所有人都停下了原先的动作,匆匆坐定在座椅上系紧了安全带,并把座椅上方纷纷落下的氧气罩套到了脸上。
    这时抖动停止了,警报灯也不再闪烁,离镜头最近的几个人神情明显松弛了下来,并一边互相说着什么,一边预备要将氧气罩从脸上取下来。岂料就在这时突然其中一个人身子猛地一挺,一下子把头僵硬而迅速地抬了起来。
    似乎正由一股巨大的力量从氧气罩内狠抽了上去,令他那张脸一瞬间被那股力量给抽得直往下凹陷,不出片刻成了一副骷髅状。
    见此情景,他周围那些人吓得立时失去了控制。纷纷惊叫用最快的速度伸手朝脸上的氧气罩抓去,但哪里还来得及。就在他们刚要拔下氧气罩的时候,所有人全都跟刚才那个人一样,头被氧气罩里的气流吸得直挺挺抬起,然后迅速变成骷髅状。与此同时氧气罩里充满了血,大股大股的血从他们鼻子和嘴里喷出,冲进氧气罩,又从顶端各个缝隙处流了下来,像下雨一样在这片小小的机舱内,在那些疯狂挣扎着的人头顶,纷扬而落。
    这段疯狂而恐怖的时间持续得并不久。
    不出片刻那些原本剧烈挣扎着的身体就渐渐静止不动了,只有血依旧如下雨般滴个不停,淋在他们脸上身上,同他们苍白扭曲的脸色形成一种奇特的对比。
    随后就见视频的画面忽地闪了一下,好像突然间曝光过度似的一种感觉。
    一秒钟不到便恢复了原状,但当我再次朝那画面里看去时,一眼看到里头那副情景,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一下子别过了头。
    那里面原本西装革履静躺着不动的遇难乘客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团团白乎乎,油光光的东西。
    隐隐能看到一条条筋络在里头跳动着,带动那些白乎乎的东西也一颤一颤地发抖。
    四周毫无血迹。
    整个机舱内干净得仿佛从没被那些意外身亡的乘客的血沾染到过。
    曾经铺天盖地如雨水般的血,一滴也不见了,包括那些白乎乎、油光光的东西身体上的。
    那些东西全是死去的乘客的尸体。
    真可怕……这些尸体竟在视频画面出现问题的短短一秒钟时间,全都被剥掉了皮,而且抽去了全部的血液。
    第353章 血食者二
    “他们都是集团高管,其中包括两名执行董事。事发那天他们借用了我的飞机是准备去纽约开会的,谁知中途竟然就出了这么可怕的事……”说到这里,夏氲的话音颤抖了起来,然后在殷先生的示意下匆匆离开了这间机舱。
    舱门关上后殷先生用手杖轻轻敲了敲地板,道:“她忘了说,那驾飞机在这件事发生之后重新返航,飞回了他们位于上海的出发点。”
    “这么说驾驶员还活着?”狐狸问。
    “不。机组人员的遭遇和他们一样。”
    “那是谁把飞机开回来的?”
    “这就是此行我请你们到来的目的之一。”
    话一出口,狐狸挑眉笑了笑:“先生原来是要我们查出到底谁能把一架一个活人也没有的飞机驶回到上海。”
    “没错。”
    “呵……”
    “你笑什么,碧落。”
    “碧落是在想,先生手下人才济济,这么简单一点小事,凭着什么值得被先生用来同碧落做交易?”
    “呵……”听他这一说,殷先生也笑了笑:“简单不简单,咱不妨去现场实际看过再说。”
    “我只是对这些人的死法更有兴趣些。以先生之见,他们死于什么东西之手,血族?”
    “自四大家族兴起后,就对血族起了一定的制约,他们行事断然不会这么张扬,何况你同他们从古至今纠葛那么多年,几曾看到他们中有谁杀人是用这种方式的。”
    说罢,见狐狸兀自沉默,他便再度笑了笑,低头将安全带扣紧:“飞机快降落了,等到实地亲眼一见,诸多盲点,也许你们可以从中告诉我更多。”
    十分钟后,飞机降落在一处私人机场狭窄的跑道内。
    在那之前我还从来不知道上海有私人机场这么一种玩意,甚至它处在上海的哪个位置我也不清楚,这地方周边很开阔,除了跑道就是荒草,且除了机场外基本看不到其它建筑,因而显得很荒芜。甚至连修缮好的路也几乎是没的,只有一条不知多少年前修建的小路隐没在机场边缘的树丛里,细而长,夏氲说它通往距离机场二十公里以外的公路主干道。
    总得来说,最初这地方给我的感觉虽然有些吃惊,但也没太多异样。直到我因脚上的伤而停顿了片刻,在其余人前往接运车时独自一人站在原地拨开鞋帮看了看脚踝上的伤,再抬起头时,却感到脑子里微微一阵发晕。
    发晕可能来自机场内那些跑道交错复杂的线条。
    它们在黄昏的夕阳里反射着血一样的光泽,令它们看起来不仅是道路,更像一道道奇怪的标签。说来也怪,在没注意到这点时,它们没给我带来任何特别的感觉,但一经留意,我立刻感到这些纵横交错的线条在我眼前和身周压迫出一股密集得让人透不过起来的感觉,把我的胃生生搅动得一阵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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