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我在通往蟠龙墓那条密道里竖着的绿棺材中,以及棺材屋那口装着载静王爷尸体的棺材上,所见过的一模一样的黑色头发般的东西!它们像是野草似的从我皮肤里蜂拥而出,一边绕在了我的手臂上,一边蜿蜒而起,闪电般伸长,将我同那具尸体笔直伸向我的手牢牢缠在了一起!
    而那具尸体也根本就没再如我想的那样继续学我的动作。
    在我将自己注意力完全放在它之前诡异的举止上,从而忽略了自己手腕上所发生的可怕变化之后,它突然静止了下来,一动不动看着我手臂中渗出那些黑如发丝般的东西,又在那些东西将我同它缠到一起的瞬间,利用那东西猛地将我拽了回去。
    我急忙用力挣扎,但没有一点作用,这具尸体力量大得仿佛一台运作中的机器,有条不紊地将我拖到他近前,然后在我试图爬起来的时候纵身而起,跃到我身边一把扯住了我的手,朝上猛一使力,迫使我将抓在手里的那根珠链脱手丢了出去。
    珠链不偏不倚落在了通道尽头处的那张桌子上。
    震得那张看起来摇摇欲坠的桌子一阵颤抖,上面覆盖着的那一层厚厚的粉末和灰尘因此而被抖散了开来,少顷,露出底下一只匣子般的东西。
    在碰到珠链的一刹那,从匣里发出阵喀拉拉一阵脆响,随后原本紧闭着的盖子啪的声打开了,这当口整个通道也开始抖动起来,最初几乎细不可辨,之后越来越明显,直抖得四下那些厚厚的石灰粉从它们攀附的地方大片掉落,慢慢显出里面一道黑漆漆的岩石层。
    岩石起伏不平,一坨一坨蜿蜒盘横,初时以为是普通石疙瘩,但当越来越多的岩石层袒露在我眼前时,我赫然发现,那竟都不是天然的,而是人工雕凿上去的一条条龙。
    从刚才阿贵消失的那个地方开始,一直到通道尽头,除了地面外所有的地方都雕满了,且每条龙的大小和姿势都不一样,粗略一估计,能有上千条之多。它们被九根镶嵌在岩石内的粗大石柱分割成九块部分,每个部分内的龙样子截然不同,是以龙生九子的九种样子来区分的。而再细看,那些石柱上同样也雕着龙,但样子则只有简单一种,是蟠龙。
    它们通体刷着金漆,在乌黑的岩石上显得活灵活现,但仅仅不过一瞬间而已。就在它们完全从石灰粉里显露出来之后不久,那些金漆就开始发黑了,并以极快的速度迅速暗淡了下去,很快斑斓的光泽消失殆尽,亦令那些原本简直能从柱子上呼之即出的蟠龙一下子变得死气沉沉。
    但这变化并没有引起我特别注意,因为就在它们无声无息间发生着那些转变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这些石柱的长相看起来非常眼熟。
    随即立刻反应过来,它们跟蟠龙墓里那些柱子是长得几乎是一模一样的。
    这一发现立时让我有了种极其不好的预感。
    甚至比眼下被那些复活了的僵尸包围和钳制住更加让我感到糟糕,所以我立刻再次奋力挣扎起来,却就在时候冷不防听见头顶上轰隆一声巨响,似乎有什么东西从上坠落了下来。
    是什么?
    心跳突地加快,我下意识抬头朝上看去,便见大片石灰粉如下雪一般从天而降。
    那一刻我原该立刻把眼睛遮住,以免被落下的石灰粉伤到了眼睛。
    但没有。
    反而傻了似的瞪大了一双眼呆呆朝上继续看着,因为透过那团浓厚的粉尘,我隐约见到一块巨大的石板被数根拳头粗的锁链吊着,缓缓从我头顶上方那片岩石内降落下来。
    石板上静躺着一只毛色雪白的动物。
    尽管大部分身体被一块袈裟牢牢缠裹着,只露出两只尖尖的耳朵和半根毛茸茸的尾巴,仍让我毫不费力一眼就认出,他是失踪了整整一天一夜的狐狸。此时他一动不动躺在石板上,也不知道是死了还是昏迷着,这一发现登时让我全身的血液仿佛一瞬间凝固了,连石灰粉落到我脸上也完全没察觉到,直至一阵刺痛骤然间烧得我两眼无法继续睁开,然后什么也看不见了,我痛得一下子滚到地上,随后发疯似的大叫起来:“狐狸!狐狸!狐狸!!”
    狐狸没有回答我。
    但很快有一双手一把抓住了我。
    在我被突然出现的狐狸和眼睛里剧烈的灼痛猛地抽去了所有理智的时候,有人朝我脸上狠狠抽了一巴掌,又在我为此呆愣住的时候,松开了我,将两只手按在了我的眼睛上。
    于是我的眼睛不疼了。
    理智也重新返回了脑中,我努力稳住自己发抖的身体在原地静静跪了片刻,直到按在眼睛上的那双手移开,才慢慢将眼睛睁开。然后看到眼前有道人影,随着视力由模糊到清晰,我发现他竟是之前突然间蒸发了般消失不见的阿贵。
    “阿贵!”当即心跳再次加快起来,我迅速跳起身一把抓住他肩膀,兴奋地指着头顶上方要他朝上看:“帮我!快帮帮我!帮我把他放下来好不好?!”
    说得太过兴奋,以至完全没注意到他看着我的那双眼睛。
    眼睛冷冷的,好像一具没有温度没有情感的尸体一样,冷得可怕。“阿贵!”抬头看向上方那块石板,我再次用力扯了把阿贵的肩膀:“他就是狐狸!你帮我救救他好么?帮我……”
    说到这里时,我终于注意到了他的眼神。
    于是还未出口的那些话一下子僵在了我的喉咙里,我下意识松开手朝后退了一步。
    正要再想退一步,背后撞到了什么,硬而冰冷,散发着一股死亡的腥臭和浓香。我就没敢再继续朝后退,只不知所措地看着他,想知道他这么看着我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就是狐狸。”然后见他嘴角扬了杨,对我道。
    我下意识点点头。
    “原来他真的是一头狐狸。”他再道,似笑非笑。
    我再点头。
    “可是我做不到。”
    “……为什么……”
    “因为我没办法去救一个夺走了我妻子的人……或者狐狸。”
    “夺走了你妻子的人……”我机械重复着他的话。
    “也不想因为你的请求而中止我这盘等了上百年的终局。”
    “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他看着我,朝我伸出一只手:“还没明白过来么,宝珠?或者其实已经明白了,只是不愿意去接受而已?”话音落,手掌摊开,手心里两截断裂的玉簪碎块在我眼前闪出道血红色的光斑。“所以,你说我是什么意思?”
    我迅速朝那些玉块看了一眼,用力咬了咬牙齿,没吭声。
    “不明白还是不想说。”于是他再问。
    我摇摇头:“不要这样……阿贵……”
    “不要怎样?”
    “不要强迫我知道一些我不想知道的东西……”
    “你不想知道些什么。”
    他步步紧逼的追问让我眼睛不由得再次刺痛起来。肩膀因此一阵发抖,我手伸了伸想抓住些什么,好让自己努力冷静下来,却就在这时伴着阵锁链咔啷啷的脆响,我听见通道前方远远传来了一阵浑浊的脚步声。
    似乎拖着什么重物,所以脚步极缓,但由远至近,也就不到几秒钟的时间。
    几秒钟后阿贵身后那条通道内显出一道瘦削的人影。
    干枯如柴,但身上绑着一道道极粗的铜链,它们将他同身后一口碧绿色的巨大棺材缠绕在一起,每走一步,便拖动出轰隆隆一阵闷响。
    直至走到离阿贵十步之遥的距离,那口棺材突然间绽裂了开来。
    露出里头一具镶嵌着斑斓夜明珠的黑色内棺,与此同时,那个拖着它一路到此的人也跪了下来,恭恭敬敬对着阿贵磕了三个响头,随后将头抬起,用他沙哑的嗓音对着阿贵轻轻道:“下官精吉哈代,叩见王爷,王爷千岁千岁,千千岁……”
    话音未落,我面前的阿贵身子轻轻一晃,如失去知觉般倒在了地上。
    随之就听轰的声响,精吉哈代身后那口黑色棺材棺盖蓦然翻开,一名身穿靛蓝色朝服,头戴金顶子朝冠的年轻男子手搭棺椁边缘,自那里头慢慢坐了起来。
    第336章 蟠龙
    载静复活了。
    就在几小时前,他还是一具因遭自己属下背叛,于是被连同棺材一起封存在棺材屋内的尸体。但这会儿活生生坐在他的棺材里,失去生命长达百年的身体保存得如此完好,完好到连眼睛都是毫无瑕疵的,黑幽幽的瞳孔泛着夜星般的光,无声无息闪烁在脸上那张黄金面罩背后,静静看着他面前的精吉哈代:“千岁千千岁,这说的是我,还是你?”
    精吉哈代没有回答,额头一动不动贴着地面,仿佛块漆黑的石头般纹丝不动。
    载静于是笑了笑:“也罢,时间又有何意义。”
    说着,伸手掠向朝冠上的翎子,手臂有些僵硬,随着他的动作发出轻轻一阵响,令他若有所思朝自己身体看了眼,“瞧,睡了一百多年,这身体似乎有点不太听使唤了。”说得好似自言自语,随后抬起头,目光一转,再度瞥向跪在地上的精吉哈代:“你呢,精吉大人,脑子里被那块锁洞穿了那么久,是否便连自个儿曾经是个什么样的人,也早已给忘得干干净净了?”
    “王爷此话怎讲……”精吉哈代终于再度开口。
    话音因他几乎同地面贴合在一起而显得有些模糊,所以也不知载静是否听见了,他沉默着朝这团石头般僵硬的身影看了许久,然后淡淡道:“你也知道,活着的那些年,我一向对你敬重有加。”
    “王爷赏识之恩,下官从未忘记。”
    “遥想当年,唯有你看出了那只妖狐的真面目,也唯有你,弹指间扫平了蛰伏在紫禁城内的众妖孽,所以,在察哈尔家告诉我,他们无法从现有的血脉中寻出新一任正黄旗殉道使继承者的时候,你可知道,我曾萌生出由你继任八旗殉道使尊者之位的念头。”
    “……王爷错爱。”
    “精吉哈代,你为何要借助蟠龙墓毁的机会盗走我的尸体。”话锋蓦地一转,令精吉哈代再度如石头般一动不动。
    过了半晌,方才沙着声道:“下官……只是为保护王爷在复苏之前不受外界侵扰。”
    “呵,好一个为保护我在复苏之前不受外界侵扰。保护到连众八旗子弟的尸体都尽数销毁,保护到要将守护蟠龙墓百年的喑守村毁于一旦。这可还是当年那个一身铮铮铁骨,为守护大清江山不惜动用禁术连累自己万劫不复的那个精吉哈代么?”
    “王爷……”
    “还是觉着,只要控制了我的尸体,我就同莫非一样在你的掌控之中,因而得到九王的支配权,从此只是早晚之事。”
    “下官不敢……”
    “你不敢,”冷冷一笑丢出这三个字,载静右手轻轻一抬,就听倏的声响,那根静躺在匣子上压得通道尽头那张桌子摇摇欲坠的珠链突然直飞而起,仿佛有生命径直飞到他身边,又如灵蛇般缠绕在了他的手腕上。
    “为什么这样看着我。”珠子兜转着垂落进他掌心时,他捻动着它们,突然将目光朝我扫了过来。
    我没法回答,因为全身僵硬,喉咙里更是发不出一点声音。
    他说话时那清冷而略带低哑的话音令我全身无法控制发抖。
    附在阿贵身上的魂魄果然是载静……
    虽然一路上或多或少早已有了这样的预感,但私下里总归死都不愿意承认,这地方的一切原本已够为糟糕,所以无论如何,我希望以及渴望,他是这里唯一一个跟狐狸的过往完全没有任何纠葛的人。
    但事实总是残酷至极。
    他不仅跟狐狸的过往有纠葛,还是纠葛得最为深刻的那个人,因为他是那个被狐狸夺走并害死了他妻子的男人。
    这地方唯一拥有与精吉哈代的力量相抗衡的人,却是狐狸最大的仇人。而我还曾义愤填膺地去鼓励他要报仇雪恨,呵呵,我这得是有多操蛋,才会对他说出那么些蠢话来……
    想到这里,没来得及苦闷,头顶上方忽然传来一阵吱吱嘎嘎的声音。
    是吊着狐狸的那块石板,它在四周一股无形力量的压迫中有些摇摇欲坠,不禁令我抬起头,想朝那上面的狐狸看上一眼。
    但做不到。
    载静那双眼睛始终注视着我,带着一丝似笑非笑的神情,仿佛在等待着我做出任何他意料之中的举动。所以我没法动,也没法开口,只能用力咬了咬自己的嘴唇,然后慢慢朝他挤出一丝笑:“……因为,你把我吓到了。”
    “是么。”他看着我,掌心里的珠子被他捻出喀拉拉一阵脆响。“所以,刚才的那个问题,你仍还没能回答我。”
    “……什么问题……”
    “我想知道,你都不想知道些什么?”珠子再次从他指间发出喀拉拉一阵脆响,与此同时,精吉哈代的脖子上也发出了类似的声音,随后一道深得几乎能触及骨头的的勒痕在他脖子上显现了出来,迫使他将头垂得更低,乌黑的手指紧扣在地上,硬生生把地面抓出十个深深的黑洞。
    见状不禁一呆,我张了张嘴,半晌没能吭声。
    他笑笑,握着那把珠链的手轻轻一松:“阿贵曾对你说过,从前有个王爷,他叫爱新觉罗载静。我就是那个载静。”
    “……我知道。”
    “如果感到不习惯,你仍可叫我阿贵。”
    这句话让我不由自主朝一旁阿贵的尸体看了眼,然后重新抬眼看向他,想尽可能若无其事地朝他笑笑。
    可惜笑不出来,倒是想痛痛快快哭一场。
    “现在还想求我替你去救那只狐狸么?”随后听见他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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