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便好。只是臣今日风闻一件事,觉得有些奇怪,所以想斗胆问问老佛爷……”
    “什么事?”
    “臣听说,老佛爷欲在近日为皇上册妃,不知可真有此事?”说着,不等慈禧开口,先自一笑:“不过,想来应也只是那班宫人信口胡撰而已,想皇上病体未愈,朝堂上又诸事纷杂,悉数全仰仗老佛爷操心,却怎还分得出心思为那点小事而分神……”
    “为皇上册妃难道是小事么,王爷?”
    听慈禧未等他将话说完便不冷不热丢下这一句,载静立即停住话头,低头朝她欠了欠身:“老佛爷恕罪,臣只是以为……”
    “皇上病体未愈,朝堂上诸多纷扰,上海租界那边又传来让人不安生的消息……如此多事之秋,为皇上选一名身世上佳,命格上好的妃子入宫伴驾冲喜,怎会是件小事,你说可是,王爷?”
    “……老佛爷所言极是。但,臣还听说,老佛爷为皇上所选之人,是九门提督斯祁鸿祥之女。”
    “有何不妥么?”慈禧朝载静瞥了一眼。
    “回老佛爷,并非是臣觉得不妥,而是斯祁家小姐早已同别人订了亲,这一事全京城几乎无人不晓。”
    “订了亲?不是还未成婚么。”
    “但堂堂天子与朝中官员争抢妻子,此时一旦传开,慢说普天之下,便是朝廷之上,日后让皇上可怎么……”
    “如何?”
    冷冷两个字,令载静立时沉默下来。
    见状慈禧慢慢站起身,望着他道:“你也知,如今对我大清朝来说是非常时期。想我叶赫那拉杏贞,虽是一介女流,当年也是从那风风雨雨里一步步过来的,你当我只知仗势欺人,什么都不懂么?只是为这江山,为咱皇帝,别说同朝中大臣争一个女人,便是做再多出格的事来,又能如何。我便同你实话讲,王爷,你爱新觉罗家打下来这一片江山,在我同我皇儿手中,必然会稳如磐石,为此我不惜穷尽一切方式。当日曾先生明说了,斯祁朱珠的命是极贵之命,寻常人娶了也是被克,唯有嫁入我皇家,近了那天子,方才稳妥,于她、于碧落先生、于咱们,皆是最好的。这便是天命,因而碧落先生也深明大义,早答应退亲。王爷,作为朱珠的未来夫婿,他尚且对此没有任何异议,你又操个什么心呢?”
    闻言载静立即跪倒在地:“太后息怒,臣也只是出于对太后的一片忠心,方有此疑虑,并非质疑太后的英明决策。”
    “呵,我当然知道你一片忠心,又怎么舍得对你动怒。只是王爷啊,你总还是年轻,不比你阿玛明白稳妥,须知有些事当管则管,不当管,便是再觉不妥,先耐着心仔细瞧着,或许总会明白,你说可是?”
    “老佛爷说得是。”
    “起来吧。”
    “谢老佛爷恩。”
    “皇上那边,你也去瞧瞧,他整日卧病在床,也闷得慌,你不如过去陪他说说话,也是尽了对主子的一片孝心。”
    “臣自当是要前去问皇上安的。”
    “只是他身子尚且羸弱,切记勿要同在我面前一样,对着他直言直语。冒犯我倒也罢了,若皇上因此心里头不痛快,耽搁了病情的诊治,你却难辞其咎了。”
    “臣谨记老佛爷教诲。”
    “去吧。”说罢,见载静起身转身欲要离开,忽目光微闪,再道:“过些天我要跟慈安皇太后一同前往景山寿皇殿,为咱皇上祈福,身边缺个贴心的人护着,不如到时你就随驾跟着咱俩吧。”
    载静怔了怔。
    随即笑笑领了旨,这才躬身退出宫门。
    一动不动目送他那道修长身影消失在门外长廊内,慈禧轻轻吸了口气,低头再次望向桌上那本册子,翻开,寻到刚才一直看着的那一页。
    上面寥寥数行字:浆渐苍老,盘晕赤色见退,但腰疼腿酸,未能骤减。
    遂眉心微蹙,转头道:“莲英啊,给我去把碧先生唤来。”
    养心殿东暖阁内熏香缭绕。
    明炉渗透出的热气和香片熏烤出来的气味混合在一起,令房间的空气同四周的温度一样,沉闷而浑浊,浓稠得让人昏昏欲睡。
    但同治却全无半点睡意。
    他靠坐在床榻上睁大一双眼盯着窗前一盆花发着呆,似乎阳光在那盆花上游移出的细微动作有多令人着迷。于是连门外小太监的通禀声也未曾听见,直至依稀听到载静清朗的话音隔着帘子在外头道:“臣载静叩见皇上,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他才微微一颤,随后直起身道:“进来。”
    载静见到同治的那瞬是大吃了一惊的。
    原本同治气色一向不好,这对于他来说早已习惯,但谁想仅过了十多天,眼前此人一张脸已几乎要让他认不得了。
    不仅消瘦憔悴,而且面色可怕,发黑暗沉的面孔上布满一层浓浆疱疹,远远望去已不忍细睹,当即紧走两步到他床边跪下声,轻轻道:“皇上吉祥……”
    “起来吧……”同治摆了摆手。
    抬眼望着载静垂头站起身,不由目不转睛朝他那健壮的,还带着外头阳光晒过后微微泛着光泽的皮肤和身体望了一阵,随后近乎贪婪地深吸了一口气。那只有健康人身上才能透出的爽朗气味,在他鼻中慢慢一阵兜转,似乎略微冲淡了些整日弥漫在室内的药味,还有他身上那些脓疱日益溃烂的腐臭。然后他牵牵嘴角微微一笑:“今日你怎的会来,老佛爷恩准你来看朕的么?”
    “是的,皇上。”
    “房里没有镜子,你告诉朕,朕这会儿看起来什么样?”
    “回皇上,脸上出了些水痘,不过看起来精神尚佳。”
    “尚佳……”他闻言噗的声笑,摇摇头:“你别哄朕了,载静,朕自个儿身体自个儿还是清楚的。不过亏得李爱卿悉心照料,好歹感觉比前些日子好受了些。”
    载静闻言笑笑:“昨儿得了消息,说皇上明日便可在养心殿接见群臣,故而臣想皇上必然是好多了。”
    “呵,明日么?”同治目光一沉,苦笑着重新转向窗前那盆花,喃喃道:“不过是老佛爷要让他们亲眼见着朕这副样儿,好就此堵住他们的嘴,顺势接替朕重揽大权……”
    “皇上……”闻言载静眉心一蹙。
    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嘴,随后沉默片刻,欠身安抚道:“皇上切勿为了这样的事烦心,先将身体治好,至于其它,来日方长。”
    “来日?呵……载静,你说依朕这身体,还能有多少来日可指望?”
    “皇上何出此言!天花虽猛,但也不是什么不治之症,现在既然皇上都自觉在李德立诊治下病体已有起色,假以时日必然会恢复如初,皇上安心养病便好。”
    “你知道些什么!”
    不知为何同治突然因载静这句话儿突然激动了起来。用力一拍床沿,他抬了抬头目光灼灼望向载静道:“朕得的并非只是天花,她却只叫人按着治天花的法子医,载静,上回她同碧落在东暖阁外说的那番话以为朕全然不知,但每一字每一句朕全都听见了,朕除了天花还沾染了宫外那肮脏低贱的梅毒之症,便是连王院使都已认为朕无药可救,因而迟迟不敢跟两宫皇太后据实禀明,唯有碧落跟我皇额娘坦言了,你且猜猜,他为何会有此胆量?”
    载静目光沉了沉,低头不语。
    同治见状再次一声苦笑,跌靠回枕头上:“因为在他眼中,朕的皇额娘才是朝廷中唯一支柱,她才是我大清朝唯一真命天子,所以无论朕的身体如何,即便朕马上就死了,只要西太后在,一切无事。而他也正是为了我皇额娘才留在这宫中,为她布置紫禁城一应风水,为助她执掌江山社稷……”
    “他找死!”同治的话音未落,载静一拳击打在身旁的圆桌上。
    随即突然转身朝着窗口处扬手一挥,就见一道银光自他手心中飞出,直射像紧闭着的窗门,又在噗的一声轻响过后,那道被银光穿透的窗纸上赫然印入一片血迹。
    紧跟着窗外一声闷响,有什么重重倒了下去。
    见状载静回过头,望向床上一脸惊色的同治,欠身柔声道:“皇上受惊了。宫中耳目众多,无论说什么做什么,皇上需万分小心。刚才外头那人做事不慎,被拖出去用了刑,不慎刑重丧命,若是太后问起,皇上这样答复便可。”
    同治点点头。
    载静又朝门口处看了两眼,见再无异状,便单膝跪地,对同治道:“皇上切莫再为那日所听之言烦心,碧落恐为妖人,日久之后,纵然再是小心,必然露出马脚,到那时臣自会想办法为皇上铲除这心头之患,所以皇上一定要记住,养好身子为上,其余一切,自有臣为皇上挡着,即便拼得一死,也在所不辞。”
    “载静……”闻言眼眶不由一烫,同治握住了载静放在床边的手:“有你忠心至此,朕也当真是死而无憾了……”
    “皇上切莫再提这‘死’字,否则叫臣怎样心安。”
    “你说得是……”言罢,许是之前愤怒中不知不觉透支了体力,同治只觉全身一阵疲乏,几乎一时连话也说不出来,只能靠在枕头上呆呆朝着载静望了一阵,随后捏捏他手道:“你可知皇后近来境况如何……”
    “回皇上,微臣不便经常行走后宫,已是有很久未曾见过皇后娘娘了,所以,不知……”
    闻言同治重重叹了口气:“莫说是你,即便朕也有许久不曾见她,只知她身边亲信太监宫女,上回被朕额娘用刑的用刑,杖毙的杖毙,想来这日子恐怕越发艰难的了……想朕贵为天子,却连一个心爱之人都保护不得,何其可笑……”
    “皇上……”
    “……载静,朕想起你当年那位乳母玉鲁氏,现今应是在老佛爷身边伺候着,还是个统领宫女的掌事,你能不能托她替朕照应一下皇后……”
    同治这番请求听得载静眉心再次紧蹙了起来。
    堂堂一朝天子,竟无力至此,连保护一个女人都要去求宫中一名掌事嬷嬷,这还提什么重振江山社稷,败退西方列强。
    却也无法因此而说些什么,只能低头将他的手轻轻放下,随后替他将身上被褥小心盖上,安抚了声:“皇上勿须担心,臣自会设法安排的。
    眼见他闻言略略安了心,也因此合上了疲惫的眼帘,载静无心再继续逗留,轻声告退后径自离开,出养心殿带着满腹心思正要回府,就见迎面一身白衣的碧落提着只药箱施施然在朝他这方向过来。
    一眼瞧见他的目光,立即带着脸上盈盈笑意恭声向他请了个安:“王爷吉祥,王爷是来给皇上请安么?”
    载静便也笑了笑:“没错。碧先生这会儿来,是来替皇上检查身子么?”
    “是的王爷。”
    “皇上一切安好,且有李大人照应着,因是不劳先生费心了。”
    “呵,多谢王爷关照。不过既然领了老佛爷的懿旨,虽然已有李大人在此精心伺候,碧落仍还是需尽份力的。”说罢朝载静躬身一揖,便要继续往养心殿内走,忽听载静道:“先生留步,有一事载静一直不明,今日既然遇见先生,便想向先生请教请教。”
    碧落停下脚步:“王爷请说。”
    “我想知道碧先生对斯祁府上的朱珠小姐,究竟是何心意。”
    简单一句话,令碧落微微一怔。
    随即低头笑笑:“王爷
    怎会突然有此一问。”
    “前些时同斯祁大人闲谈时听他说起,说先生娶斯祁小姐的心意十分坚决,即便斯祁大人曾想以官位相抵,都动摇不了先生的心,可是当真?”
    “当真。”
    “为何?”
    “因下官仰慕斯祁姑娘之心由来已久。”
    “因此无论是金银亦或者官爵,都动摇不了先生娶斯祁姑娘的心?”
    “确是如此。”
    “碧先生这一片痴心真叫本王佩服。”
    “呵,王爷见笑。”
    “那么本王倒是又不明白了,既然先生对斯祁姑娘如此一片痴心,怎的舍得就此将她送入宫门。”
    闻言目光轻轻一闪,碧落沉默片刻,道:“王爷是指老佛爷要将斯祁姑娘册封一事。”
    “正是。”
    “……王爷也知,人活在世,跟什么斗都不能跟天斗。这天子便是天,老佛爷也是天,因此,当老佛爷这片天一道懿旨传达下来,碧落一介草民,怎能不忍痛割爱?”
    “说得倒也是。”听罢点点头,载静一双眼目不转睛望着碧落那张脸。
    片刻笑了笑:“人的确无法与天斗,而先生这一份情的深浅,本王也算是明了了。”
    碧落不语,只是垂首嫣然一笑。
    “如此,先生请自便。”
    “那么碧落就此告辞了,王爷。”
    客套道别,载静目送碧落径直往养心殿而去。
    直至他身影消失,仍是在原地站着,一边望着前方一排巡逻的队伍,自养心殿外一路穿过,然后朝着西面缓缓离去。
    片刻后,侧头朝身旁一角亭子处瞥了眼,笑笑:“容真嬷嬷,多日不见,可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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