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力地挣扎,尽管男人煞白着一张脸在极力将之压抑在自己的怀中,但很快她还是从她父亲的衣服内钻了出来,果真是那个叫做宝珠的小姑娘。她一眼见到地上的尸体,哇的声再次哭了起来:“妈妈!妈!妈妈!!”
    男人眼里的泪便再也没有忍住。他边压抑着抽泣,边用力再次将那孩子朝自己怀里塞:“宝珠,别哭,快走,我们快走!妈!妈!”
    但一老一少似乎没人能听见他近乎绝望的叫声。
    于是他放弃了,松开了手站了起来,脱掉大衣仍在地上,转身朝来时的路上走了过去。
    宝珠发现了。
    “爸爸!”她惊叫了声想追过去,但脚下一滑,重重地跌倒在了地上。
    下巴迅速裂出一道血口,她再次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看向她姥姥,但她姥姥只是疯了般抱着她妈妈的尸体哭。
    便突然将嘴里的哭声停止了,她跌跌撞撞地从地上爬了起来,跌跌撞撞地朝她父亲的背影处追了过去。而这同时我终于见到了那追得他们如此疯狂地在这场大雪中奔跑的东西。
    亦知晓了这场天降异相的原因。
    我见到了九婴。
    那个生于天地初分之时,以阴阳之元气氤氲交错化生而出的一种东西。据称,为不死之身,曾为祸人间过一段很长的岁月。后在夏朝时被精通射术的巫者所杀,之后,似再无这种东西的踪迹。
    没想到会在此时,在这种地方见到它。
    它伪装得很好,如同一个人,却比普通人高出一倍,瘦长的躯干用厚厚的布包裹着,从头裹到脚,以此企图掩盖住身上那些众多的头颅。
    但随后便令我意识到,那并非是为了掩藏。
    它的头颅似乎对周遭的雪有着极大的忌讳。
    显见这场罕见的大雪是为它所降下的天罚。而它因此而被迫在这原本不该现形的地方所现形,并追着这家人所不放,那么,必然就是为了这个叫做宝珠的小姑娘了。
    自第一眼见到她时,我便知晓,那场淡如冬日阳光般的暖意和快乐,在她身上是不会停留太久的,她注定被孤独所包围,被不幸所追逐。
    这样一个可怜又可悲的孩子。
    她是天定的孤星。
    于是,尽管她家人如此拼尽全力地守护着她,只怕亦已难逃此劫。
    九婴已显,为的便是这颗珠子,这颗能令它躲避天劫的珠子。
    而在它逃脱天劫之前,这家人必然是它的祭品,一场无法逃脱的命定的献祭。
    谁让他们生下了这么一个女儿。
    “爸爸,你在看什么?”那样安静观望着的时候,我听见身后响起周艳的话音。
    “我在看九婴。”
    “它很美啊。”
    “是么。”
    “我们回家吧?”
    说着,她过来挽住了我的胳膊。
    而这同时,那个疯狂跑向她爸爸的小姑娘也拉住了她父亲的手。
    试图将他往回拖,但那九婴已闻着味道朝他们袭了过去。
    九婴在雪地里是盲的,它追踪所依据着的是猎物的气味和温度。
    我看到她父亲突然抬手将手中一道符燃了起来。
    熊熊燃烧的火抖出一道火线缠住了那恶灵袭向他女儿的头颅,亦因此令它一声咆哮将全部的头颅朝他身上猛地扑咬了过去,那瞬间他狠狠一推将他女儿推了开来,在她落地刚要爬起身时,被那东西顷刻间咬成了碎片。
    我不知道那瞬间这个叫做宝珠的姑娘有没有亲眼目睹那一切。
    因为在她站起身回头看时,地上已只剩下深深一片血。
    而我亦在这个时候抽离了自己的手腕,朝她一步跨了过去。在那九头怪受到了雪的刺激后疯狂一声啸叫朝她冲来时,我切断了它第九个头两眼正中的命脉。
    既是天劫,它便该死。
    无论死于天劫,还是死于我的手。
    但我却不
    知自己为什么要这样插手人类的琐事。这一千多年来,生生死死,我便掌管的是那个‘死’字。
    她的生或死同我何干。
    这样问着自己,于是不由低头望向她。
    那瞬间我感觉自己在看着一个空壳。
    她一动不动地站在我身边,看着地上的血迹,没有如之前见到她母亲死时那样痛哭,却只如同灵魂丧失了般站着。
    那刻我突然意识到自己为什么会插手。
    既然命里要我遇见她,我便必然插手,因她的生命还将延续,虽然那生命周围堆砌着一片死亡。
    “神爷……”迟疑着要不要将她的魂在此时拍醒时,风里隐隐送来一道苍老而颤抖的话音。
    我回头望见那个脸色蜡黄的老人抱着她女儿的尸体跪在地上望着我。
    在那种巨大的悲痛稍微过去后,她看起来似乎恢复了神智,于是那双眼内的神情便更为悲凉和绝望。她用那样一种眼神注视着我,随后缓缓放下女儿的尸体,跪着自那片雪地中朝我爬过来。
    径直到我面前。
    随后慢慢地匍倒在地,对我道:“神爷,这个孩子命苦,从出生至今,就没像一个正常的孩子那样好好活过。就如同被煞神附体,总是徘徊在生和死的边缘,这些年来我们虽已经穷尽方式保她免遭祸害,但祸害却终是缠着她不放……直至今日,我唯一的女儿和她丈夫也已走到绝路,从此以后就剩下我一个老太婆,自知再也没办法保护她到我死,所以,愿用性命同神爷交换十年的期限,求神爷能替我老太婆守护着孩子十年不死,之后,老太婆一到大限,这魂或者魄,便听凭神爷处置。”
    我看着她那张脸。
    这么多年来,我见过无数张哀伤而绝望的脸,在他们死的时候。
    他们同她都是一样的。
    所以对她笑了笑,我道:“你的魂或者魄,对我来说没有任何价值。”
    “那六十八颗佛骨舍利呢??”
    她的话令我停下转身要走的步子。
    随后见她用僵硬的手指将她衣服的纽扣解开,极其慎重地从衣襟内取出一件用黄色缎布所包裹着的东西,再极其慎重地递到我面前。
    我接过。
    打开,里面是条项链。
    珍珠项链,莹莹的珠光,包裹着六十八颗佛骨舍利。
    自然并非是真正意义上的佛骨,但粒粒都是得道高僧圆寂后所化的舍利子,如此稀罕的东西,却也不知凭她一个区区开着小点心店的寻常老妇是怎样得到的。
    不过,倒也确实令我有
    了点兴趣。因而便将它收入怀中,我再问她:“你不后悔?这东西可比这丫头的命贵重。”
    老人闻言惨笑:“神爷,儿孙的命,怎是用世上任何一样物件的贵重去衡量和比较的?”
    “好,我便替你守她十年,只是十年。”
    你看,承诺这东西,许下总是很轻易的。
    而我却未料到,这命中的一刹相遇,口中的一刻承诺,竟令我从此再无法将这天命孤煞的孩子从我天命杀戮的生活中抹去。
    也未曾想,我会为她亲手杀了自己的养女。
    命运就是这样一件玩弄人于股掌之中的东西,不是么。
    即便身为神又能如何。
    最终算来算去,走来走去,仍躲不开一个结果。
    结果,十八年之后,我敲开了她那扇我躲避了整整十年的窗。
    2012年冬
    “你好,宝珠,好久不见啊。”
    “……你好,方即真,好久不见。”
    第172章 墓姑子(番外上)
    小时候,曾跟姥姥到北方的一个小村子里去吃酒。
    说是吃酒,其实是姥姥被请去问米。当然,她并不是什么职业米婆,只是因为一直会一些看相问卦的,所以熟人间若碰上有什么婚丧事宜或者比较蹊跷的问题,都会请她去帮忙看一下。
    那地方离我住的这座城市挺远的,坐火车要两天时间到达县城,然后公交换拖拉机,大约再走两个多小时才到村子。
    第一眼见到那村子时,我就吵着要回去,因为那里实在是又穷又脏,基本看不到路,全是一条条轮子在泥地里碾出来的道,从庄家地里绕到民居。民居分得很散,稀稀拉拉东一堆西一堆的,条件好些的两层楼房,条件差些的平房围着半堵墙,而无论楼房还是平房都是黑蒙蒙的,脏得好像蹲在地里的老鸹,无精打采死气沉沉,并散发着一股鸡屎和羊骚臭。
    邀请姥姥去的是这个村的村长,一个姓李的矮个子小老头。
    他邀姥姥去他们村的原因是村里近期出了点怪事。
    大约一年前开始,这村里经常会莫名地丢失牲口,有时候是一只鸡,有时候是一头羊。一开始他们以为是野狐狸或者黄皮子干的,但后来,过了一两个月后,他们找到了那些丢失牲口的尸体,才发觉事实似乎并非如此。因为尸体通常都是在那些失主的院子里被发现,之所以一开始总发现不了,那是因为它们都很薄。
    怎么个薄法?村长举了个例子,说就好象马路上那些被几吨重的卡车碾过的死狗死猫一样,甚至比那些还薄,因为血和肉都没有了,内脏也都没有了,只剩一层皮包着一具碎散的骨头,平平躺在地上,跟周围的泥混在一起真的很难让人分得清楚。
    于是村里人都感到有些悚,就像八十年代时曾有一阵流行过吸血鬼那样的说法,这座小小村子里的人也开始议论纷纷,觉得是不是村里有什么吸血鬼样的东西出没了。
    但这说法被村长当片儿警的儿子所不齿,并且跑到县城里买了很多新型的捕老鼠的工具在各家关牲口的地方藏着。之后,大约在两周里逮到了好几只五六寸长的大耗子,那之后,倒是再也没有发生过那些类似的丢失和牲畜死亡事件。于是关于吸血鬼的传闻也就渐渐平息了下来。
    只是这平静并没有维持太多时间。
    大约过了小半年的样子,又一例扁平尸体的事件发生了。这次是村长家,他家那只养了两年多的老山羊被发现死在羊棚的角落里,尸体的血肉被吸得干干净净,只有一层毛茸茸的皮裹在骨头上,连着头看上去诡异极了。
    说着村长就带我姥姥去他家后院看了那具羊尸。他说那羊死了已经快两个月了,也没臭也没烂,实在是也没什么好烂的了,所以索性放在院子里,方便带人来看。他还说之前已经请过好几位‘先生’来看过,还做了法,但没什么用处,这阵子又有两家先后死了鸡和羊,也不知究竟都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因为从来没人反映过在他们家牲口出事前有听见过什么动静,夜深人静时也没有。
    于是姥姥跟着他去了后院,我则被留在堂屋里吃他们给我端来的点心,那种烧得发黑的番薯汤,闻着挺香甜,但不敢吃,因为碗口和汤勺也都是发黑的,油腻腻的黑,我担心吃进肚子里会不会生虫,可是再想想,又觉得不吃好像很不礼貌……
    因此而满脑子纠结的时候,我突然听见窗外有人咯咯地笑。
    便趁机放下汤勺朝那方向望了过去,见到那方向站着个女人。
    看上去约莫二三十岁的样子,逆着光看不清样子,只看出一头黑溜溜的头发很长,似乎好多天没洗过,黏黏腻腻地披散在身上。身上穿着件花花绿绿的的确良衬衫,那年头算是很时尚的衣服了,但被她穿得很邋遢,本是鲜亮的颜色被泥和不知名的污渍弄得几乎已辨别不出原色,她靠在堂屋的窗户外一边望着我,一边朝我笑,弄得我有些不知所措。
    之后她就被我身旁陪着我的大妈喝斥走了,赶走她时说的话很难听,什么死女人,骚口货之类。那女人听了倒也不生气,依旧一边看着我,一边笑着,然后转过身慢吞吞地离开。
    她走后不久,便见到姥姥同村长从后院返了回来,对我道,宝珠,今晚咱不走了,先在这里住下,姥姥要去周围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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