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那之後,连著七天下了很大一场暴风雪,雪把整个北岭城几乎完全吞没。
    从紫禁城带来的翡翠相思雀死了,不是冻死,而是闷死在暖房的炭烟里。
    朱允文也几乎死去。
    一场肺病把他折磨得形销骨立。
    只是,仍未能死,正如他在来这里的第一天时就所期望著的。
    他躺在床上,看著头顶那片白色的帐帷,想像它就是他葬入坟时的寿衣。
    也许坟墓也是白色的吧,这地方除了白,几乎没有任何色彩。
    一阵咳嗽。
    喉咙里一口血把胸口白色的床褥染上那麽点别样颜色的时候,朱允文听见下人在外头禀报:爷,狐仙阁的红老板求见。
    那天朱允文没有见红老板。
    身份上的悬殊,纵然暗里欣赏,朱允文对於他的造访仍是觉得有些突兀和不悦。
    曾经贵为天子,现今一介娼妓也说见便见,於情於理,都是他所无法忍受的。
    於是断然回绝,甚至带著丝恼羞的怒意,他摔了案几上一枚羊脂如意。
    如意落地他听见门外响起了阵琴声。
    沉而婉转的声响,随著弹奏者指尖叮叮当当一阵跳跃,
    彷佛某种温和的笑,脱离琴弦悠悠然然荡了进来。
    这声音他不止一次隔著窗和那些距离,从远处那座喧闹的楼阁里听见过。
    但近了,分明又同往常有著些许的不同。
    不同在哪里,朱允文却说不上来。
    如果曲子能说话,这琴音就好像是个正在说话的人,
    透过那种起伏跌宕的调,在房间里兜兜转转,像是缓声在同他说著什麽。
    於是他用力拍著床大声道:来人!来人!把他给我撵出去!!
    片刻,
    门外响起下人的话音:回爷,人一直都在外头,没有爷的吩咐,小人不敢随意放他进来。
    这叫朱允文呆了呆。
    从府邸大门到内堂,三进三出,隔著至少六道门。
    六道门外,为什麽这琴声听起来会这麽近,近得好像就在咫尺之内。
    疑惑著的时候,琴声断了,很突然。忙挣扎著起身推窗朝外看,窗外一片风卷著一地的雪,白茫茫,朦胧胧。
    隐约一道鲜红色的身影在雪地里闪了闪,很快消失不见,只留下雪地里一长串凌乱的马蹄印,还有些许细微的琴弦声,似乎不舍从这苍白的世界里立即离去,绕著窗棱轻轻流转。
    那之後好些天,朱允文没再听见有任何琴声从远处那座楼里传来过。
    依旧整日整夜地喧闹,依旧丝竹缠绕著欢笑。
    却再也没有听见过那种彷佛淡淡说话声般的琴音从那地方响起。
    一天两天三四天,五天六天七八天,时间弹指刹那,对於床榻上的人却如同亘古般漫长。
    朱允文在床上用漫长的时间粘著那只如意的碎片,听著远处阁子里的声音。
    有时候他的妻妾会来探望他,她们用那些熏满了胭脂香的手指抚摸他,彷佛在紫禁城他的寝宫里那般。
    他想回应,可是做不到,他发觉自己的身体就如同手里的如意,勉强拼凑出来的完整,终究布满裂痕。
    但他没办法同那些女人说。她们看著他,眼神却不知道在看著什麽,他害怕那种眼神,在每次她们用那种眼神望著他的时候,即使她们温柔地在亲吻著他的脸颊,他的手背,他的胸膛……
    他惊惧地发现自己的手在同他的一样萎靡和颤抖。
    於是流泪,於是看到一些失望,或者更加不好的东西,从那些女人的眼睛里流露出来。
    然後她们一声不响地离去,留下一室的寂静,一室的闷热,以及一室她们身上浓烈的胭脂香气。
    他再次将那把如意砸到了地上,狠狠的,像在砸碎自己那具无可奈何的身体。
    这时听见那说话声般的琴声再次响了起来,缓缓的,跌宕的,近在耳侧的……
    「来人……」於是他大声道:「把他带进来!把红老板给朕带进来!」
    我想霜花一定是个说故事的天才,因为在他说到那句「把红老板给朕带进来!」的时候,我真真切切从他眼里看到了一个人的影子,
    那个叫做朱允文的,只当了四年皇帝就下落不明的男人的影子。
    有点焦躁,也有些高高在上的颐使气指。
    然後那影子就消失了,妖怪水晶般的瞳孔里只剩下了一本正经等著他继续往下说的我的脸。
    他朝我笑笑,说,天黑了。
    这才惊觉周围已经亮起了路灯,没来得道别,我匆匆跑回了家。
    到家时家里的店已经关门了,杰杰在暖炉上打著盹,狐狸在客厅中间的梯子上坐著,正在给即将摆到店门口的圣诞树挂上五颜六色的玻璃星星。
    空间里充斥著蛋糕和巧克力甜甜的味道,每年圣诞节狐狸都会做一棵圣诞树,还有蛋糕和巧克力。
    蛋糕是用来搞特价活动的,巧克力是每年不变的给我的圣诞礼物。
    因为我从来没在情人节收到过巧克力,
    关於这点,没有比这只整天赖在我身边,
    害我至今找不到一个人类男朋友的狐狸精更清楚这一点。
    所以为了弥补这个遗憾,从他来到我家的第一年开始,
    逢到圣诞他就做一些巧克力给我当礼物。
    当然了,不要为那是他亲手做的而觉得感动,他其实只是为了省钱而已。
    也不要去问他,为什麽明明是弥补不能在情人节收到巧克力的遗憾,却不在情人节送。
    千万不要问。因为我曾经问过一次,然後,他看了看我,托著腮帮问:情人节是什麽节?
    我回答:情人的节。
    你是我的情人不?
    我再答:不是。
    那你想当我的情人不?
    这次,没等我来得及回答,他手指一翘,在我脑袋上轻轻一弹:你想我还懒得要。
    我,靠,靠靠靠。
    第二天因为被一些事情耽搁,等想起来去街心花园去看看时,天已经黑了。
    白晃晃的路灯照著白晃晃的雪,霜花一个人坐在被气温冻得吱嘎作响的秋千架上,晃来荡去。
    他似乎除了这个地方无处可去。
    这麽想著,转眼却听见他这麽问我:「是不是除了这个地方,你无处可去。」
    我一愣,因为没想到心里刚在想著的问题,会这麽直接地反被别人问了过来。
    「不是。我是来听故事的。」於是我回答。
    「但你看起来很孤独。」他又道。
    这句话让我不由自主抬了抬肩膀:「孤独?我?」
    「人是种孤独的个体,即使他再有钱,再有权,身边围绕著再多的人。就算是在人群的蜂拥包围下,他只有他自己。」
    「那妖怪呢?」
    「妖怪,妖怪是以类分的,不是同仇敌忾,就是你死我活。因此妖怪从来都不会孤独,因为除了这两者,它们无类可归。」
    「就没有特例麽?」
    「特例?有,但它们都已经死了。」
    「……都死了?」
    「当然,也有一些还活著,或许就是那些和你擦肩而过的,或许就在你周围……而这些家伙,往往都过得生不如死。」
    「为什麽……」
    「因为它们泯灭了自己的本性。」
    我沉默。
    一时不知道该再说些什麽,因为初衷只是来听故事的我,没想到会不知不觉地跟这只说故事的妖怪聊起这些。
    而他似乎也很快意识到了这点,在短暂的僵持过後,
    他笑笑,拍拍身边空出来的秋千板:「对了,你是来听故事的。」
    我点点头,顺势在板上坐了下来。
    「那我们继续。」
    第88章
    红老板进门的时候,朱允文正坐在床上看著一地如意的碎片发呆。
    如意碎得已经看不出形状,这一次是再怎样拼,也拼凑不回去了,正如说出口的话,一旦从嘴里冲出去,就再也收不回来。
    红老板有双细细的眼睛,以及如同琴声般淡而悠然的微笑。
    他坐在床前的竹榻外。很暖的房间,依旧裹著一身鲜红的裘衣,他低头有一下没一下拨弄著琴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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